孙惠芬歇马山庄-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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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叶跟镇司法部门公家人赶到黑龙江佳木斯市一个县城医院太平间认领丈夫时,金叶当即昏厥过去……一天两夜返回歇马山庄,金叶已经瘦成 一只蝼蛄,刚在唐义贵家忙完喜丧的潘秀英来不及休息,又去给自己女婿忙活去了。因为死的是自己亲人,她无法再做“扶丧”的角色,而是 在哭丧时被人搀扶。陈学福的死让所有外出民工的女人心生恐怖,她们到金叶家哭丧时,都大致相同地说着一句话,男人呀,你好狠心扔了老 婆孩子啊。她们一边谴责金叶男人,一边为自个男人祈祷,男人啊,可万万不能扔了老婆孩子啊。
陈学福的惨死,使歇马山庄村民对买子办村工业倾斜了更多的感情,后川五六个女人在用力气换回百八十斤苹果之后,联手到村部去找买子, 要买子多建几个砖厂,多闯几条路子,说男人年末回来,就不让他们再走了。她们说着说着,声泪俱下。买子看着这些女人,劝她们想开些, 危险的事不可能老发生,买子说他会努力。 国庆节很快来临,这个节日在歇马山庄庄户人的日子里就像青草地里又长出青草,一切都没有什么两样。对这个日子,一直暗暗念着盼着的只 有潘秀英,她练了三个多月的秧歌,她知道林治帮不会和自己一同上台疯张,就找了住后川的村小学教师古永峥。古永峥是学小靳庄时代的文 艺骨干,身手都软得像个女人,平素一听乐曲就止不住浑身摆动。潘秀英在星期天或傍晚时光与古永峥在院里踩步,古永峥还自己编写了有唱 词的秧歌小调,什么锣鼓一敲上了场哎,唱唱改革唱开放哎……谁知数着日子练下来,女婿却出了祸事。女婿的暴死使她梦里都在惦念的好事 一夜之间由无处不在变得遥不可及——女儿的厄运不允许潘秀英再有登台表演之念,她在女婿拉回家的几天一想自个曾像十八岁少年抖抖擞擞 ,就对自个产生反感,就想人活着还是来点实际的好,穷张罗没用。可是人葬了,泪干了,拖着哀伤疲惫的身子躺下几天,再度醒来,那咚咚 锵锵的乐声又响在耳畔,心里长了草似的毛茸茸的,期盼又变成比任何东西都实际的情绪。国庆节一天天靠近,潘秀英心情一天比一天紧张, 她特别盼着村领导林治帮或是买子能挑头出来请她,因为他们知道她所遇到的不幸。只有他们出来请她,她才有理由走出伤感,才不至于被人 说老没正经。盼望使潘秀英变得神经兮兮,窗外每一声狗叫都叫她惶惶心跳,都叫她在心跳之后出一身冷汗。不是恐惧三个月的心血付诸东流 ——在舞台上展示自己二十年前的风光实在是她年老之后惟一一次机会,而是她怕放弃卫生所工作却依然感到充实的事情突然落空。九月三十 号,林治帮和程买子终是没有出现,潘秀英在庭院里再也稳不住神,她一早打扮了一下,走出屯街来到村部。潘秀英来到村部先上卫生所看看 小青,谎称心口火大从小青手中买了几包牛黄解毒片,而后一边摆弄药包一边佯装没事地溜进村部。村部里村委都在,大家见她都格外客气, 离开村委她成了客人,重要的是她有了灾难,有了灾难在大家心中就变成弱者。平素最看不惯潘秀英什么事都瞎不了的刘海说生死天定,总得 想开。另一个叫王全的村委说,恶运是好运的开始,金叶不能老倒霉。谁也没有提到演出的事,潘秀英应答着,一边在焦急中机智地想着办法 。突然,她扭过头去看买子,哎呀村长,看看我这脑袋,差一点给忘了,明天镇上庆国庆汇演,当时林书记给我报上节目,我这些天都给闹糊 涂了。潘秀英假装突然想起的样子不露一点假装的痕迹。这一招确实好使,买子被提醒,买子说你看我是不是失职,节目早报上去了,镇上还 要村长带队呢。买子说完,找会计用钥匙打开电话,买子往镇上打了电话,问庆国庆文艺汇演是什么时候,对方说明天上午八点在镇礼堂。买 子放下电话,说潘婶,你可一定成全我,这是精神文明建设的一个方面,不参加上边是要扣分的。潘秀英沉默一会儿,说我还哪有心情,不过 我确实不能拆台,谁叫我当初答应。
第十五章(4)
孙惠芬
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到实处,往家走时,潘秀英对自个的急中生智十分满意,然而走在田边地头,看见早已枯了叶子的苞米棵,想自己就像这 苞米秸棵人老珠黄,想都人老珠黄了怎么就不减年轻时的好事儿爱热闹的劲儿,对自己的满意又像秋风下的落叶,一片一片飘逝,看到苍苍茫 茫一片秋野,潘秀英心里平生第一次生出些许怅惘和无奈。
是因为答应过镇里一定将买子扶上马送一程,还是因为答应过和潘秀英一定在国庆节与
她同台演出,国庆这天,买子和潘秀英、古永峥来时, 林治帮已经在礼堂前排一个显赫的位置上坐下。自从月月的事发生,通过月月的事了解到,买子不久之后将是自己的女婿,他似乎一扫以往的 散淡、平静,眉眼间有了一些精神,买子成了自己的女婿使他骤然认识到他在村部的事业远远没有结束,使他了悟上天总是有眼,该谁得的外 人打破脑袋也挣抢不去。
偌大的礼堂人声鼎沸,褪旧的紫色幕布给庄稼人带来在田间极少领略的肃穆和庄严,幕布上面,有一排红纸黑字的大幅标语:歇马镇庆国庆大 型汇演。满脸乌黑的庄稼人由于多少年很少有机会表演,将小桃红扑到脸上,京戏里的丑角似的夸张着热情,女人们大多换了装束,艳红艳绿 争相斗妍。一个四十岁左右的胖女人穿一条松紧腰的连衣裙,又在连衣裙下边套一条粉绸肥腿长裤,想浪又怕浪过头的情景让人啼笑皆非。男 人们大多保持本色,但他们的衣衫上没有泥巴没有皱褶。在这群庄稼人组成的演出队里,潘秀英虽然年龄偏大,但她上穿银灰翻领西服,下穿 灰色短裙,淡施胭脂,给人一种城里女人的高雅,吸引了许多目光。镇长入席后越过林治帮和买子单独同她握手。林治帮说,你个老妖精,走 哪里都显眼。潘秀英说,我今天就显给你看。一阵嘁登啷登锣鼓响过之后,全场肃静,这时,主持人通过喇叭喊全体起立,奏国歌——国歌透 过墙壁在礼堂四周回荡,潘秀英眼眶潮湿,潘秀英想国庆多好呵!
这是一个夸张了的并不真实的时刻,所有人都与土地、与日子、与家长里短割断了联系,现实的、劳作的事情变得那样遥远。台上台下一片投 入的、忘我的快乐。当报幕员以脆亮亮的嗓子报出演出顺序,潘秀英的心像揣了兔子似的狂跳起来。等待演出是忐忑不安的,然而这忐忑不安 里有着一种令人激奋的情绪,就像乡下小孩子过年之前梦寐以求的等待,潘秀英一方面希望赶紧轮到自己登场,将心里身外的激奋释放出去, 一方面又怕早早轮到自己放空了自己,因为她不知道那个短瞬的时刻过去之后,她的心里边的生活是个什么样子。
报幕员终于报出歇马山庄四个字,这四字一经从广播喇叭喊出,便如同四只没有光亮的火柱,触在了潘秀英勃勃狂跳的心,心停止了跳动,然 而蓦地,血管里的血从胸脯向脑瓜击溅开来,她又完全变了一个人,变成一个少女,潘秀英一张娇嗔的面庞与古永峥走上舞台。
悠扬的乐曲惊醒了一地晨露,隔墙的相思折磨了一对少年,隔墙相望,少女害羞,少男忸怩,想看又怕看,怕看又想看,当积淤的焦躁被一阵 单调的鼓点催逼出欢腾的锣鼓,男女终于以歌唱改革开放为由得以在屯街上追赶、嬉逗,手拉手肩并肩,眉目传情。潘秀英回到了三十年前, 浑身轻盈轻飘,怕演完的恐惧早已被久盼的投入,被下一个动作下一个唱词挤走,一路奔着前方,忘记了前方就是尾声。当潘秀英以十八岁的 欢颜作完最后一个亮相,泪水盈满了五十五岁女人的眼角。从开幕到闭幕只有十分钟,十分钟相对人的一生十分短暂,然而潘秀英在这十分钟 里,一股脑体会了她的未来和过去,她走完了十分钟,也就走完了未来和过去。紫色帷幕遮住了潘秀英和古永峥时,观众席上的林治帮眼窝潮 湿了,从不感情冲动的林治帮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潘秀英做着与她年龄不符的孩子般的作态遮进紫色幕布时,他的眼窝潮湿了。耍一回吧, 老妖精。他在心里说。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九日上午十点三十分初稿
一九九八年四月二十三日下午六时三十分二稿
一九九八年九月一日下午一时一刻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