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文集-第193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候机厅里坐满了汉藏中外的各种族人等,各种人体气味混杂在一起直冲脸面。藏民们围坐在地上喝奶茶吃糍粑,也有的从怀里掏出羊腿香甜地撕咬。我们进了候机厅又退了出来,在院子里站着或者坐在行李上。院子里很冷,大家不分层次地穿着所有的衣服,长长短短像小丑。他们说话,抽烟,抱着膀子跳脚取暖,神态都很放松,很无所谓,很闲适。就等时间一到上飞机了。
我紧紧裹着我那在我们五个人中间已经著名的羊毛披肩,点燃一棵烟,独自走到一边。
天一刻一刻地亮了起来,我就要离开西藏了,加木措今天下午将会发现我已不在那个窗口,我却连个招呼都没打。他的队友们的脸色肯定都不好看。肯定的。
吴双走了过来,说:康珠。
我扭过身子。
吴双说:康珠,我在那边发现了一个公用电话亭,我陪你去打个电话好吗?
我转回身,眼睛潮了。我点了点头。
吴双陪我去电话亭,在我们走出了牟林森他们的视线之后,吴双说:康珠,你听我说,是牟林森想起打电话这事的。
吴双说:说真的,打个电话也就行了。我们没时间与加木措见面,其实也没这必要,记住他比客客气气请他吃顿饭要强。你不至于和加木措谈恋爱吧?
吴双诚恳地等着我的回答。
我说:好像还没这趋势。但我们实在太没心没肺,无情无意。
吴双说:是啊。我们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既不能负责,也无法承诺,既保证不了自己,又不能信赖他人,就是这个样子了。
我说:别说了,那就打个电话吧。
我将电话打到体委,很顺利地找到了加木措。我说:加木措,我要走了。非常遗憾的是昨夜晚上拿到的机票,来不及向你告别。
我说:加木措,请你一定记住我非常非常感谢你!
加木措打断了我的话,说:你现在在哪里?
我说:在贡嘎机场。
加木措问:几点的飞机?
我说:十点。
加木措说:等我一会儿。
加木措说完就挂上了电话。
我再次拨通电话找加木措,人说找不到他了。
我坐在我的行李上,又燃起一棵烟。我把轻烟对着远山吹去,对着草原吹去。牟林森过来从我唇上拿掉香烟,递过一杯热牛奶。我乖乖地端起杯子就喝。
牟林森捋了一把我的头发。
牟林森说: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听话的好女孩。
我歪起头注视牟林森,想着吴双说的话:我们既不能负责,也无法承诺,既保证不了自己,也不能信赖他人。
牟林森也注视着我,半晌才吐出一句:对不起,康珠。
他说完便掉头走开,我默默承受了他的道歉。
在一点一点亮起来的蓝天白云之间,经幡飘动起来,尘土卷扬起来,车马声嘈杂起来,人物活动起来,一个又 —个手摇转经筒的藏民蹒跚而过,他们一心一意,与世无争,好像他们人在尘世,心却不在这里。他们要去印度听达赖喇嘛讲经吗! 要去布达拉宫、大昭寺、色拉寺、哲蚌寺等数不精的寺庙拜佛吗? 一步一步,要走长长的长长的路,经过春秋寒暑,然后呢? 我心里头又泛起一浪覆盖一浪的苍凉。是不是终须有个信仰我们才能守承诺忠信用,才能保证自己信赖他人呢?
兰叶再一次看看手表,大声对牟林森说:我们该去换登机牌了。
李晓非制止了兰叶。李晓非对牟林森和吴双说:这个什么加木措倒有趣,我还真想见识见识。
我突然站起来,吓了他们一跳。我仿佛听到了疾驰的马蹄声。我引颈遥望,大家都惊奇地跟着我引颈遥望。我们没望见什么。大家复又坐下来。
牟林森说:我操!
我建议他们四人先领登机脾,进去候机,三个男人都没接受,使他们等待加木措的与其说是歉意倒不如说是好奇。方才我听到马蹄声的预感让他们大大惊讶。牟林森说:骑马穿越城市的饭店酒吧小轿车什么的到飞机场来送人,真他妈新鲜和刺激!
李晓非不信,他认为加木措多半会坐出租车来。
吴双说他宁愿加木措骑马,那多棒!
正在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的时候,一匹雄健的黄褐色的骏马由草原冲出来,横切公路,直奔机场。我跳跃起来,我挥手叫喊到:加木措加木措!
加木措一直奔到我们跟前才勒住马。他那深红的脸膛和骏马的浑圆的前腿在我眼前一闪我就离开了地面。加木措像叼羊那样把我攫上了马鞍,他坐在我身后,一手楼着我的腰,“啪”地扬鞭驰向草原。在出入意料的一刹那,我听见牟林森、吴双、李晓非、兰叶都仓皇失措地叫了:喂!
我在飞,在草原上飞。
加木措说:我说过送你的。我还答应过让你好好骑一次马的。
我没话可说。
草原一侧是缓缓上升的巨大山坡,山坡上是西藏无限透明的蓝天,蓝天下有几棵树,树上挂满经幡。风在我脸颊边呼呼吹过,我的硕大的耳环在猛烈地晃动。我周身的血液被颠缀得沸腾起来。飞奔的马对于我来说是不好骑的,我的脚踝在马蹬的磨擦下生生地疼,大腿和臀部都像在被颠簸所肢解。但我心里是非常非常高兴的。难道深深地深深地蛰伏在每一个女人心底里的梦幻,不就是被一个骑着骏马的英俊青年掳走吗? 这是一个多么古老而又多么不现实的梦幻呵! 古老和不现实得使我们九十年代的年轻人早就忘记了它,而加木措忽然为我们圆了这个梦。不仅仅是为我,是我们。我的伙伴们在机场广场上踮脚遥望着这片草原使劲地摇手。许多乘客汇集到广场上,在那儿指指点点,热烈鼓掌。
我的泪一颗颗涌出来,洒在草原上。我知道我这际遇将千载难逢,加木措给了我一种古典的作为女人的荣誉。
加木措把我送回了机场,他轻轻把我放在我的伙伴们中间,对我们大家说了声:扎西得勒!
加木措调转马头,狂奔而去。公路上的一溜小轿车刹车刹得吱吱怪叫青烟直冒。
我们去换登机牌,然后排队通过安全检查。我的双腿发抖,无法迈步,牟林森和吴双一边一个架着我。
安检时女保安小姐问:她怎么了?
牟林森说:她在一个童话故事里头刚出来。
在等待登机的最后一刻里,兰叶主动与我和解了,她坐在我身边,说:如果是我,我会留在西藏。
我朝兰叶温和地笑了一笑。
我无法停留在任何一个地方。我还有好多好多地方没去。我要亲眼去看许多的东西。我没有固定工作,没有生活能力,不能解决麻烦问题。我也是一个既不能负责又不敢承诺的人,兰叶知道什么呀!
飞机升空了。我要求紧挨机窗坐。我把脸贴在机窗玻璃上。我看到了西藏的千山万壑,草原牧场和寺庙红墙。看到了山谷中的一条公路。看到了公路旁边的那片草原和山坡。山顶上,有个骑着黄褐色骏马的骑手一动不动立在那儿,那是加木措!
骑手加木措呵!
我望着他,直到白云遮盖了大地。
一首我在拉萨闲居的日子里偶然读到的诗句悄然浮现在我眼前:
如海洋如星空的草原呵
如牧歌如情人的草原呵
我永生永世的爱恋
深入并且辽远
曾幻想能在最为动心的那刻死去
……但为了什么终于不能
池莉
一九九四年四月三十日于武汉
绿水长流
1
一天早晨我醒来。
我想写一个与爱情有关的故事。
今年五月我去南京签名售书,许多年轻读者一再追问我:“你为什么不写爱情?”
我为什么不写爱情?这个问题难住了我。我不仅不写而且听人说起这个词就不禁发笑。为什么?从前我还真没有仔细想过。我愿意现在想一想。所以,以下的故事必定是与爱情有关的故事了。
2
某一年的夏天,我在庐山。我住在庐山宾馆,为一家企业写报告文学。
有一天,我想洗个头。平时在家里,我当然是自己洗头。庐山宾馆三星级,客房里全天供应热水,每天配给小袋包装的淋浴液和洗发液。按习惯,我是应该在自己房间洗头的。但这天不知为什么,我非常想享受一下别人替我洗发的滋味。
庐山是个好地方,山青水秀,气候凉爽宜人。我房间的窗外有一株大树,盛开着火红的花朵。宾馆小姐彬彬有礼,训练有素,她们从不擅自闯入你的房间,只在你需要的时候为你整理打扫好你弄乱的一切。在这种环境,人变得任性一些是非常容易的。我便放下笔,出去洗头。
牯岭街离宾馆只有几分钟的路程。街心花园里有一只牯牛雕塑,也为庐山一景。我几乎每天傍晚都要上街走一走。买点零嘴小吃。逛逛百货商店。在街心花园俯瞰山下层层建筑和远方的九江灯火。让那山下涌上来的白雾云一样游过我的身边。
有一家美发厅名叫“花都”,在一家商店楼上。因为武汉有家花都美发厅曾赠送过我优惠卡。我就上楼进了这家花都。
姑娘小伙子们很热情。我问他们可与香港花都美容美发厅有关系?年轻的老板兴奋地说有。
姑娘在我头上堆满泡沫,十指在泡沫中有条有理地挠过来挠过去。有人服侍是很舒服。老板取来他在香港花都学习培训的结业证。结业证上有英国女王的头像。
人一舒服就喜欢开点玩笑。我说:你是花都的分店大好了,我有你们总店送的优惠卡。
小伙子一下子噎住了。他为难地晃动他的结业证。他说:庐山这地方不是大城市。庐山这里是山。山上没见过优惠卡。
我说:我开玩笑呢。我上山也没带优惠卡。
由于开了这个玩笑,老板伙计们都对我重视起来。他们热情细致地为我洗了发。之后,又热情地建议我焗油。我没有焗过油。我只知道给头发*油是近年来兴起的新花招。我对近年所有的新鲜事物皆存戒心。我以为花钱事小受害事大。我一直是十分爱护头发的。很怕这些物理化学方法损害了发质。
老板坚持劝我焗油:我不给你焗白油,也不给你黑油。这些黑白油都是国产的。我有正宗的香港花都总店带回来的棕色植物油。焗一焗。
一个小伙子从里间端出一罐深棕色的焗油。他戴着橡皮手套,穿了塑料围裙,把油搅给我看。
我可真架不住别人把我这般当人。我说:那就焗吧。
焗上油之后我后悔莫及。因为我必须罩上热敷帽,直挺挺地坐上至少一个小时。我说:老板,有什么杂志书报给看看。老板说:没有。
不焗了洗掉行吗?钱照付。
不行。既然焗了嘛。多贵重的香港的油哇。
我端坐了几分钟实在受不了了。
我的脖子直梗着。齐眉戴着头盔式的电热帽,腾腾的热气从帽子里头弥漫出来,模糊了我的眼睛。这时我唯一的排解和寄托是听觉。但理发厅除了杂乱的人声就是凌驾于一切声音之上的流行歌曲。流行歌曲没什么不好,问题在于磁带是坏的。
我说:换一盘磁带好吗?
他们说:行啊。
他们换了一盘又换了一盘换得我都觉得自己过于挑剔了。可没有一盘是听得清楚歌曲的磁带。
我说:算了算了。
顾客们笑起来。更好笑的事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