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文集-第1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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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之前替她好好亲亲小丫,我答应了。但我认为大可不必非亲不可,答应剑辉是宽慰她,实际上亲不亲就看情况了,我毕竟不能代替剑辉亲谁,这个替不了。
“我就不去了。”老楚说。
我说:“好吧。”
他一直说是想去的。
老楚又说:“我怕自己受不了。我等你的消息。”
我说:“好吧。”
我之所以还在磨蹭,是巴望老楚能让我捎句问候给剑辉。昨晚我又一次将辩护词念给他听了一遍,经过一夜,我希望他多少有些补充意见。
他举着香烟,扫视着狼藉满地的房间。说:“医院为什么不帮剑辉说话?唉?如果我出了什么事,我们学院绝对出面保我。剑辉在单位到底怎么回事?大概也和在家一样,一意孤行,为所欲为,不计后果,不听人一句忠言,不然,哪至于大难当头,落得个孤家寡人!这次她那颗小姐的心该知道疼了吧?”
有多少话可以说,他偏偏说出了这种话。这下轮到我大吃一惊了。可我不想让他看出我吃惊。鲁迅真是刻薄到家了,他说:最高的轻蔑是眼珠都不转过。我就像鲁迅说的那样走了。
我想走一条路边开着黄色野菊的泥土小路,想四周安安静静,空气里充满了清晨泥土的潮腥味,好让我有条有理地思想一下今天重大的辩护问题。但事实上我正走在早晨上班高峰期的城市人行道上,拥挤嘈杂的早点摊的油烟煤烟直呛口鼻,我脑子里杂乱无章地跳动着剑辉往日形象的碎片。
是我们拼死拼活回城里来的。剑辉和我下放在一个生产队。我们同两个男知青一块住在一间屋里。屋里隔成房间的土坯墙只有人高。夜里我们老是不敢在盆里痛快淋漓的撒尿。剑辉总在唠叨:冲着这撤尿我也要回城。
我们俩都上了大学,都成了当时最走运的工农兵大学生。有一段时光我们满足得忘乎所以,对谁都满脸笑容,人人喜欢我们,我们喜欢人人。可近几年,剑辉越来越怀念农村,尤其是在公共汽车上挨挤了,骑自行车闯红灯被罚款了,逛商店逛累了,买鸡蛋排队排烦了,科里医护人员勾心斗角了,她就一个劲冷笑,说城市真是锅大杂烩。
去年开始实行假日制,剑辉头一个请假,十五天的假期她要去农村度过,要带她的小丫回一趟她的“第二个故乡。”
剑辉对小丫说:妈妈生活过的乡村,是一座绿树环绕,小河长流的村庄。清早可以看见红红的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渐渐变成了金色的,然后又慢慢降落下来,钻进了地平线。
两岁的小姑娘,懂什么地平线?剑辉却不管,继续对小丫描绘乡村的空气多么纯净,水多么甜美,人多么质朴,风俗多么有趣,黄昏时回村的老牛多么可爱。小丫似懂非懂,弄得神魂颠倒。结果领导因工作紧张没有批假,小丫大哭大闹了一顿还病了几天。
剑辉对待大人就像对小孩子一样喜欢的就亲热,不喜欢的就不理睬,对待小孩却像对大人一样非常认真地谈话,正经八百地商量事情,自己错了就诚恳地认错,答应了什么就不借血本地践诺。她教小丫读诗识字、听音乐、讲卫生。有一天小丫突然关掉音乐,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妈妈,为什么我蹲着撒尿,我们班的赵勇站着撒尿?”剑辉愣了一下,随即流下泪来,痛心疾首,说:“看我们忘了什么?该死!忘了孩子首先是个人,可我只想到了诗和音乐。”
我说她太认真太看重孩子了。
剑辉说:“你不懂。也许有些东西你永远不懂,你我经历不一样。看来我无论如何还是得把小丫带到农村去一趟,让她见识见识大自然。”
我也怀念农村,怀念大自然的可爱和农人的质朴,可也憎恶肮脏的茅坑和农人的愚昧。剑辉的怀念成了病,农村的一切在她的怀念中净化了,全是美妙情景。剑辉用温和沉静的外貌给人以平稳中庸的假象,其实她是一个偏激执着的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家伙,不过她不轻易撞就是了。我曾以为她这种性格最大的收获是选择了一个好丈夫,现在看来不是那么回事。倒是专业上得利不小,因为她把女人的怀孕生产过程看得异乎寻常的伟大和痛苦,所以她潜心研究技术,她的手术越做越精,她的轻柔、准确、敏捷使许多老一辈惊叹不己,年纪轻轻的剑辉在同行中被誉为“金手”。
审判长却说:“她是什么金手银手我不管,眼下的事实是在她手里送了两条人命。”
针对这一点,我在辩护词里提出了反驳意见。我的辩护词是怎么说的呢?
我不知道剑辉对我写的辩护词是否满意。我只见了她一次就不敢再去见她。
灰色的高高的围墙,围墙上有电网。天空浮着云朵。周围没有树木和鸟。围墙上开着一扇小铁门,进门后是一道走廊,走廊尽头又是一扇铁门。两道门都有带枪的武装警察把守。
走廊里排着长队,差不多全是妇女。她们提着衣物和食品,愁苦地望着前面墙上一方窗口,一步步往前挪。一群奇装异服的小青年在队伍中活跃着,拎着花花绿绿的副食品。一个姑娘看见了我,飞快地告诉了她的伙伴们。她们全看我,从上到下,从下到上。
姑娘朝我走过来,赏赐般地送我一个媚笑。
“小可怜儿,第一次来?看你挺斯文,像个知识分子嘛。你的什么在笼子里?兄弟,丈夫?情人?来,别站在后面,我站的这个队让给你。”
姑娘脸上没有一丝皱纹。眼影涂得太浓,像挨了两拳似的。
“嘿,不理我?”她甩了甩胯,“婊子养的,不知好歹!你个婊子干净的话就不会上这儿来!”
她的伙伴拼命起哄,作鬼脸,吹口哨。
剑辉就是在这些人中间。我直想哭。
一个女看守把剑辉带到办公室。她一头乱发沾了许多草屑,左脸颧骨上有块青紫伤痕,脏而皱的衣服里整个一个浮肿蜡黄的人,那个整洁漂亮,优雅过人的剑辉哪儿去了?我极力克制自己,像每天上班见面一样“嘿”地打了个招呼。剑辉没有“嘿”,她漠然地靠桌站着。
我没有替她拈去头上的脏东西,我不能让她想象出自己蓬头垢面的模样。我像谈家常一样告诉她小丫很好,老楚在为她奔走,医院领导在为她想方设法等等全是好消息,剑辉的眼睛这才渐渐活起来,看着我说:“小丫真的好吗?”
我说:“是的。”
她说:“小丫就拜托给你了。”
“别乱想,你很快就会平反昭雪的,”
剑辉惨然一笑。
我递给她一盒巧克力,就在她伸手接盒子的时候,女看守推开了她的手,拿走了巧克力,严厉地说:“现在不准送食品。等判了刑探监再送。”
剑辉的手折断了似的耷拉下去,低下头,乱发遮住脸,再也不肯抬起头来。
“请你,”我对女看守说,“请你别这么粗暴。”
“粗暴,”女看守说,“你认为这里是公园吗?这里是执法机构,这里边关的都是社会渣滓。”
剑辉的头更低了。
我说:“别介意,剑辉。别介意!”
剑辉不可能不介意,她有颗那么敏感的心。
我滔滔不绝地讲话以分散她的注意力。我告诉她我做了她的辩护人,我将辩护词念给她听。请她坚强些,与我好好配合,我们一定会打赢这场官司的。我呼唤她,请她说说对辩护词的修改意见。千呼万唤,剑辉就是不抬头。
临别时,我请剑辉先回去。
女看守对剑辉说:“走吧。”
剑辉不动。女看守用电警棍杵了杵她,我扑过去说:“请别这样,求求您,她是个受人尊重的医生。”
剑辉猛然仰起头,抓住了我的胳膊。我以为她泪流满面呢,却不,她干枯的眼窝烧得通红。她问我:“我坐牢了,是吗?”
我使劲捏着她的膀子,说:“坚强些!剑辉!”
每当我一想起在看守所与剑辉见面的一幕,我的心就屈辱得发慌,就感到我的辩护词苍白无力到了极点。
人行道上一阵骚乱。有人撞了我一下,我又撞在别人身上。“臭婊子养的!”有个声音在我背后骂,我格外在乎地转身寻人,准备吵架,原来没有谁骂我,是一个穿着比军官还威风的市场管理人员在骂无证卖早点的人。
我又重新开始默诵辩护词。我仿佛听见了审判长的声音:请被告的辩护人作辩护。于是,我庄重地站起来。我张开了嘴巴,却无论如何发不出音来。我急得满头大汗,所有的人都莫名其妙望着我。我挣扎着想:我准是掉进了一个梦魔里。这是梦!闹钟响了。窗帘拉开了。阳光涌进来了。剑辉在梳她那栗色的长发。单身宿舍的门被我们咣当一声带上。我们到食堂买了馒头,这走边吃。肩比肩走在光滑的水磨石长廊里,走向我们的妇产科。早起的病员对我们躬身微笑,说:“大夫们早上好哇。”我们也微笑,说: “早上好。”
可是铁的事实横陈在我面前:法院到了。
法院到了,时间才八点半,离开庭时间还有一小时。我希望这一小时很长很长,让我多想点对策;又希望一小时飞快过去,让剑辉早一些得到公正的辩护。
3
如果剑辉真如她自己所说的不做医生就好了,也许就不会遭此大祸了。
在生小丫前,剑辉一直说:“我当医生是个错误。”
医生这个职业,不论在哪个国家,什么制度下都是一个好职业。我一说这种话,剑辉就嗤之以鼻,说:“俗见。”
剑辉并非出身医生世家,但她父母生前好像吃尽了当医生的苦头一样不高兴女儿做个医生。
“干什么都比干医生有希望。医生就意味着白班连着夜班熬,上了班就嵌死在科室不得动弹,精神不分八小时,日夜紧张。工资低,一辈子也许升不上主治医生。运动一来便批城市老爷卫生部,一批就下放农村。说起来是知识分子,实际是体力劳动者。看起来干干净净,实际全是摆弄屎尿血脓。一件白大褂穿了八年还不给换新的,捉襟见肘,这是什么待遇?”
剑辉一数落自己职业的种种弊端,我就觉得是她母亲的话从她嘴里出来了。她也不想想:自从我们当医生以来,从来没有批过城市老爷卫生部。
人各有志,剑辉想干司机这一行。有一次她在科里说出她的理想,大家不禁哑然失笑。
她说,开什么车都行,开飞机更中意。人往方向盘前一坐,脚往离合器上一踏,一种将要奔驰将要升腾的感觉油然而生。全神贯注、勇往直前。一切都往后退,唯独自己往前飞。谁要挡道了,神气十足地骂他一句:“他妈的,你小子找死!”是谁都得乖乖听着。下了班,人就可以彻底放松。吃,喝,说,笑,不再为工作牵肠挂肚。出车补贴,劳保用品,节油奖金,安全行驶多少公里,一律按劳付酬。试问,一上午接四个娃娃出生,汗湿四件内衣,累得手脚瘫软,饿得头昏目眩;星期天休息也得早早赶来查一次房。这些付出的劳动有多少,给你的报酬是多少?医院的大方向错了,根本没搞社会主义。
假如你给哪个不讲理的病人来一句:“你小子找死!”那还得了!
医院的服务公约明文规定:医护人员和病人吵一次嘴扣奖金五元。至于为什么吵,那不管,见吵就扣。
妇产科第一个因和病人吵嘴而被扣奖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