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文集-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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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个夜晚,豆芽菜过得开心极了。她多日来的阴霾情绪以及她十八年来的乖戾之气竟然被一扫而光。
以前,豆芽菜也曾数次到小瓦的豆腐房玩耍和聊天,也曾多次地喝甜豆浆和鲜嫩的豆腐脑,也曾无数次地翻阅小瓦的书籍——那简直是最日常的动作了。可是,打从经历了冬瓜事件及至与关山的交往,这个雪天的豆腐房之夜,对于豆芽菜,便有了空前的崭新意义。意义的发现来得更早一些多好啊,那样的话,豆芽菜就不会遭受这么多的磨难了。可是,不遭受磨难怎么能够发现意义呢?正如没有受伤怎么知道疼痛呢?
好几天过去了,雪下得更大了,地冻三尺了,所有的人都猫在屋里烤火了,大地空旷得似乎所有事物都荡然无存,都得等待来年春天的发萌。可是,豆腐房之夜的情形,却在豆芽菜的心头和眼前挥之不去,怎么也挥之不去,布满了豆芽菜的白天和黑夜,以致于豆芽菜开始失眠了。在一个个无法入睡的夜晚,豆芽菜总是回到了豆腐房,不由自主地一再地重温那过去的分分秒秒。凌晨时分,总有一阵恍惚的睡意向豆芽菜袭来,豆芽菜
坠入的梦境竟然是小瓦的怀抱。豆芽菜在小瓦的怀抱里伸手找人,常常因为摸不到小瓦而从薄梦中吓醒,醒来时分,豆芽菜的心口还在疼痛,摸摸脸庞,早已是冷泪满巾。
豆芽菜你这是怎么哪!
大白天,我坐在宿舍的门槛上,久久地看雪。我怀着一种感恩的心情,想念着那把为我而设置的椅子,想念那支为我点亮的蜡烛,想念那只洁净的瓷碗,想念鲁迅先生那强烈的激情和刻薄拗口的语句,想念那雪野之中热气腾腾的屋子。那夜在时间的长河里已经过去,我也已经离开那夜的一切,可是我舍不得那红光闪烁的大灶膛:舍不得小瓦那种坦然的自觉的给予豆芽菜的关爱,好像豆芽菜就是他自己的手或者是胳膊;我舍不得与小瓦在一起说什么都投契、说什么都有趣、说什么都有呼应的那种感觉;我舍不得在小瓦的怀抱里我吱吱生长的身体;我舍不得被时间无情带走的那个夜晚;我舍不得把最美好的一刻变成回忆!时间,我恨你!豆芽菜,我也恨你!豆芽菜从前你真是不懂事啊,你忽略和挥霍了生活当中多少珍贵的东西啊!
我就这么望着大雪覆盖的田野,独自久坐。几天之后的某一刻,我的脑门突然一亮:豆芽菜其实是在与小瓦恋爱!豆芽菜和小瓦相爱了!豆芽菜的爱情来临了!这就是爱情!一定是的!这就是!
回头想想,其实豆芽菜和小瓦初次见面就注定了他们的缘分。从初次见面的骑自行车,到一年多以后豆腐房的夜晚,豆芽菜和小瓦一直相爱着!要不然,他们之间怎么会发生那么自然的拥抱呢?拥抱对于中国人,绝对不仅仅是一个礼节动作,它绝对是爱的表达和爱的结果,尤其是文化大革命末期的拥抱,那是不可能在没有感觉的男女之间发生的。豆芽菜和小瓦的拥抱之所以发生得像阳光和空气一般自然和健康,那只能说是他们早已相爱。
我站了起来。我决定马上动身,去见小瓦,去我梦中的豆腐房。我火急火燎地梳头,洗脸,换装,郑重地打扮。我收拾挎包,收拾手绢,收拾发卡和日记本。我的香风妖氛在马裆知青队回旋地刮来刮去,惹得大家都躲在窗户后面观望。老王再三用眼神给冬瓜发出指示,冬瓜只好来到我的宿舍门口,说:“如果你要出远门,就应该事先请假。”
豆芽菜说: “我不出远门,我只是回到我的生命中。”
冬瓜追问道:“这话怎么讲?”
豆芽菜轻蔑地说:“怎么讲你们也不懂。”
冬瓜说:“那给你打旷工了。”
豆芽菜说:“请便。”
豆芽菜要走了。豆芽菜是这么急于见到小瓦,她~刻也不想耽误。豆芽菜敢用自己的脑袋打赌,小瓦一定也急于见到她,只是小瓦在克制自己。小瓦绝对是一个有风度的君子,他知道豆芽菜已经是关山的女朋友,因此他不能让自己横刀夺爱。要知道,最聪明的男人有时候也是最愚蠢的。那么,历史的重担,即:豆芽菜这辈子的幸福,小瓦这辈子的幸福,都落在了豆芽菜的肩上。豆芽菜呀,年龄十八不算小,一定得挑上这八百斤!让我再次下地狱吧,让关山恨我,整我吧,让所有知青再次震惊吧,让妈妈再次昏倒吧,让舆论再次咒骂我是一个喜新厌旧玩弄男性的小妖精吧。只要小瓦不怕人们说他不正派,我干脆就不要正派了,我简直对正派这种评价不屑一顾。我相信,我这些幼稚的知青朋友们,现在他们没有谁比我更理解什么是正派。关山已经多少次弄脏我的棉裤了,可是我去看他的时候,他还是要让办公室留一点门缝。关山的理论是:他们共产党的干部,单独与女性相处的时候,都要用门缝来证明自己生活作风的正派。这岂不是太可笑太此地无银了!假如心里无私,何须借门缝表达?何况门缝本身就很不健康,它的存在鼓励的是窥视,偷听和告密!全是龌龊行为!关山的门缝,能够证明他正派吗?而小瓦从来不留门缝,总是细心关闭豆腐房的房门,能够证明他不正派吗?
我说走就走。我穿上了小瓦的军大衣,戴上天蓝色的绒线风雪帽,这又是从上海流行过来的最时髦的东西。黄龙驹公社的女知青,又是我率先戴上风雪帽,我所到之处,无不让人频频回头。今天我就是要把自己打扮得最最漂亮,去见我的爱人小瓦。我就是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个漂亮时髦的豆芽菜正是小瓦的女人。贫下中农喜欢说谁的女人,我接受了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我就是要自己敢于开口说出自己是谁的女人!真刺激!在没及小腿肚子的雪地里跋涉了半个小时,牛胯大队的豆腐房终于遥遥在望,我用双手做成喇叭,使劲叫喊道:“小瓦!”
我没有指望小瓦会听见的,可是小瓦从豆腐房出来了!我欣喜若狂地向他奔跑过去,小瓦也同样欣喜若狂地向我奔跑过来。雪地里没有人迹,只有受惊的野兔飞快地逃窜,清新凉爽的空气里面饱含着用木柴燃烧的人间烟火之气,这是世界上最好闻的气息!我们再一次地拥抱了。这一次的拥抱体体贴贴,紧紧密密,不再被我们故意疏远和遗忘。我们手拉着手跑进了豆腐房。小瓦细心地把风雪和外面的世界都紧紧拒绝在门外,而豆芽
菜已经脱掉了大衣,仅仅穿着一件紧身的毛衣,浑身发热,脸颊通红,笑嘻嘻地抓了一把藏在口袋里的雪,塞进了小瓦的衣领。
我要坦白地承认,这一夜,豆芽菜没有回队。豆芽菜与小瓦上床了。他们的上床是一个再自然不过的结果,在如此的狂热相思之中,假如他们没有上床,那岂不是咄咄怪事?豆芽菜十八岁,小瓦二十一岁,正是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年不多情的年纪,当然,倘若他们都还是生活在假模假式的城市,生活在假模假式的校园,生活在假模假式的父母身边,他们俩再怀春再多情也可能上不了床,然而,谢天谢地,现在豆芽菜和小瓦生活在农村这个广阔天地里,接受着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贫下中农不假模假式,在他们看来,男女之情如日月经天,江河过地一般自然和必然,他们乐意成全世界上所有的孤男寡女,他们替所有到了十八岁的姑娘着急——生怕她们错过了人生最娇艳的花季。所以,豆芽菜和小瓦不可能不上床。小瓦都在农村两年多了,他是吃素的吗?不是!最聪明的小瓦在备受了相思的煎熬之后毅然放弃了他愚蠢的想法:豆芽菜是他的!无论豆芽菜
跟关山或者什么别的男人睡过觉,她都是小瓦今生的新娘!因此,小瓦在出门迎接他的新娘之前,已经准备好了一铺新床。小瓦一出门,便看见他美丽的新娘踏雪而来,真是天赐良缘啊!
豆芽菜这个疯丫头的一把雪,等于脱光了小瓦的衣服。小瓦的衣服一件一件地从他身上消失,那么豆芽菜
的衣服当然也就一件一件地从她身上消失——他们是一个人啊!当爱情之火熊熊燃烧的时候,别说衣服了,一根纱的距离都是不能容忍的。大雪为这对小爱人阻隔了所有的骚扰;马想福在马裆知青队一如既往地打草鞋,用沉默寡言拒绝老王带狗出去寻找豆芽菜;鸡肠大队那孤零零的温暖的豆腐房啊,当然升华成了美妙无比的伊甸园。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睡觉!豆芽菜和小瓦,两个青春的肉体一旦融合,便再难分开,世界上的时间顿时失去了意义,太阳和月亮、风雨雪霜和季节,也都失去了意义。他们这一觉睡得无比之长,第三天的上午豆芽菜才懒洋洋地起床,可她还是流着幸福的泪水对小瓦说,她这才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良宵苦短!
第四天,大雪初霁,豆芽菜和小瓦在豆腐房门口快乐地堆雪人。老王,马想福和冬瓜来了,没有马想福的狗。不是马想福的狗把人带来的。是人的嗅觉,有时候比狗还灵。
知青运动在中国,肯定是一页不可忽视的历史,从而黄龙驹公社知青运动历史上,也一定要留下关于猪臀大战的一笔。
猪臀大战,形式上非常复杂而混乱,实质上就是鸡肠大队豆腐师傅小瓦和公社党委副书记关山的决斗。
豆芽菜为了小瓦公然抛弃关山,在黄龙驹公社以及黄龙驹周边的公社,引起了地震般的震动。尤其是女知青豆芽菜恬不知耻地声称她已经是小瓦的妻子,社会舆论一片哗然。多少知青,冒着大雪,奔走相告。更有无数好奇者,步行数里路乃至几十里路,成群结队地来到马裆,为的就是看一眼豆芽菜。谣言更是走在时间的前面,说是豆芽菜已经怀孕,就要生孩子了。冬瓜主动搬回了宿舍,再次与豆芽菜同住一室,对陷入困境的豆芽
菜百般安慰和声援。冬瓜非常高兴关山的被抛弃,同时还高兴她与豆芽菜的地位又颠倒过来了,现在豆芽菜是弱者了,冬瓜理所当然要对豆芽菜进行同情。遗憾的是豆芽菜不怎么领情。豆芽菜自己并没有弱者的感觉,恰恰相反,她的自我感觉之良好,好得前所未有。豆芽菜穿出了一条崭新的考板裤,裤管贴身得就像她的皮肤,据说是一种最新的面料,叫做“的卡”;这种面料死活不打皱,无论豆芽菜怎么穿,她的臀部和双腿,任何时候都保持着优美的曲线,简直逼得棉裤臃肿的广大女知青没有活路。为了配上这条划时代的考板裤,小瓦还特意回省城一趟,不惜代价,给豆芽菜定做了一件最时髦的棉衣。这棉衣乍一看,周身绗着道道,酷似朝鲜志愿军的军装;再看一眼可就不得了,这棉衣的里子是闪亮的羽纱,中间絮的是极薄极轻的丝绵,腰部还有一道束腰的带子。而豆芽菜,当然知道自己的腰肢有多细,所以,她从来不会放过展示的机会。豆芽菜的胸是胸,腰是腰,束腰带子蝴蝶一样在她背后跳跃,脖子上绾着一条鲜艳的纱巾,春色满面,笑意盈盈,走到哪里那里亮。贫下中农都说豆芽菜比新娘子还要好看。谁来马裆,豆芽菜都不躲闪,一身俏丽打扮地与大家谈笑风生,一时间,整个黄龙驹公社被闹得跟过大年一样热烈。
豆芽菜是满不在乎,也是厚颜无耻的,当她与小瓦同行的时候,便让小瓦的手揽在她的细腰上。哪有革命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