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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部分

沈从文小说-第43部分

小说: 沈从文小说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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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部的花厅里每天有一桌字牌,打牌的看牌的高级官佐,经常有一桌席位,和八洞神仙一般自在逍遥。一到响午炮时,照例就放下了牌,来吃师长大厨房备好的种种点心。圆的、长的、甜的、淡的、南方的、北方的,轮流吃去。如果幕僚中没有这些贤豪英俊人才,好些事情也相当麻烦不好办。这从下文就可知道。

  这时节,几张小小矮椅上正坐得有禁烟局长、军法长、军需长同师长四个人抹着字牌打跑和。坐在师长对手的是军需长,正和了个“红四台带花”,师长恰好“做梦”歇憩,一手翻开那张剩余的字牌,是个大红拾字,牌上有数,单是做梦的收入就是每人光洋十六块。师长一面哈哈大笑,一面正预备把三十二块大洋钱捡进抽屉匣子里时,忽然从背后伸来一只干瘦姜黄的小手,一把抓捏住了五块洋钱,那只手就想赶快缩回去,哑声儿带点谄媚神气嚷着说:

  “师长运气真好,我吃五块钱红!”

  拿钱说话的原来是本师少将顾问赵颂三。他那神气似真非真,因为是师长的老部属,平时又会逢场作趣,这时节乘顺水船就来那么一手。他早有了算计,钱若拿不到手,他作为开玩笑,打哈哈;若上了手,就预备不再吃师长大厨房的炸酱面,出衙门赶过王屠户处喝酒去了。他原已站在师长背后看了半天牌,等候机会,所以师长纵不回头,也知道那么伸手白昼行劫的是谁。

  师长把头略偏,一手扣定钱,笑着嚷道:“这是怎么的?吃红吃到梦家来了!军法长,你说,真是无法无天!查查你那条款,白日行劫,你得执行职务!”

  军法长是个胖子,早已经胖过了标准,常常一面打牌一面打盹。这时节已输了将近两百块钱,正以为是被身后那一个牵线把手气弄痞了,不大高兴。就带讽刺口气说:

  “师长,这是你的福星,你尽他吃五块钱红吧,他帮你忙不少了!”

  那瘦手于是把钱抓起赶快缩回,依旧站在那里,啷啷的把几块钱在手中转动。

  “师长是将星,我是福星——我站在你身背后,你和了七牌,算算看赢了差不多三百块!”

  师长说:“好好,福星,你赶快拿走吧。不要再站在我身背后,我不要你这个福星。我知道你有许多重要事情待办,街上有人等着你,赶快去吧。”

  顾问本意即刻就走,但是经这么一说,倒似乎不好意思起来了。一时不即开拔,只搭讪着,走过军法长身后来看牌。军法长回过头来对他愣着两只大眼睛说:

  “三哥,你要打牌我让你来好不好?”

  话里虽然有根刺,这顾问用一个油滑的微笑,拔去了那根看不见的刺,却回口说:

  “军法长,你发财,你发财!哈哈,看你今天那额角,好晦气!我俩赌个手指头,你不输掉裤带才真是运气!……”一面说一面笑着,把手中五块雪亮的洋钱啷啷的转着,摇头摆脑的走出师部衙门上街了。

  这人一出师部衙门,就赶过东门外王屠户那里去。到了那边,刚好午炮咚的一响。王屠户正用大钵头焖了两条牛鞭子,业已稀烂,钵子、酒碗都摊在地下,且团团转蹲了好几个老相好。顾问来得恰是时候,一加入这个饕餮群后,就接连喝了几杯“红毛烧”,还卷起袖子和一个官药铺老板大吼了三拳,一拳一大杯。他在军营中只是个名誉“军事顾问”,在本地商人中却算得是个真正“商业顾问”。大家一面大吃大喝,一面畅谈起来,凡有问的他必回答。

  药店中人说:

  “三哥,你说今年水银收不得,我听你的话,就不收。可是这一来尽城里达生堂把钱赚去了。”

  “我看老《申报》,报上说政府已下令不许卖水银给日本鬼子,谁敢做卖国贼秦桧?到后来那个卖南瓜的×××自己卖起国来,又不禁止了。这难道是我的错吗?”

  一个杂货商人接口说:

  “三哥,你前次不是说桐油会涨价吗?”

  “是呀,汉口挂牌十五两五,怎么不涨?老《申报》美国华盛顿通信,说美国赶造军舰一百七十艘,预备大战日本鬼。日本自然也得添造一百七十艘。兵对兵,将对将,老汉对婆娘。油船要的是桐油!谁听诸葛卧龙妙计,谁就从地下拣金子!”

  “拣金子!商会上汉口来电报,落到十二两八!”

  那顾问听说桐油价跌了,显然军师妙计有了错,有点害臊,便嚷着说:

  “那一定是毛子发明了电油。你们不明白科学,不知道毛子科学厉害。他们每天发明一样东西。谁发明谁就专利。正像福音堂牧师发明了上帝,牧师就专利一样。报上说,他们还预备从海水里取金子,信不信由你。他们一定发明了电油,中国桐油才跌价!”

  王屠户插嘴说:

  “福音堂美国洋人怀牧师讲卫生,买牛里脊带血吃,百年长寿。他见我案桌上大六月天有金蝇子,就说:‘卖肉的,这不行,这不行,这有毒害人,不能吃!’(学外国人说中国话调子。)还答应送我大纱布作罩子。NFDC9他祖宗,我就偏让金蝇子贴他要的那个,看福音堂耶稣保佑他!”

  一个杀牛的助手,从前作过援鄂军的兵士,想起湖北荆州、沙市土娼唱的赞美歌,笑将起来了,学土娼用窄喉咙唱道:

  “耶稣爱我,我爱耶稣;耶稣爱我白白脸,我爱耶稣大洋钱……”

  到后几人接着就大谈起卖淫同迷信各种故事,又谈到《麻衣》、《柳庄》相法。有人说顾问额角放光,像是个发达相,最近一定会作县知事。一面吃喝一面谈笑,正闹得极有兴致,门外屠桌边,忽然有个小癞子头晃了两下。

  “三伯,三伯,你家里人到处找你,有要紧事,你就去!”

  顾问一看说话的是邻居弹棉花人家的小癞子,知道所说不是谎话。就用筷子拈起一节牛鞭子蘸了盐辣水,把筷子一上一下同逗狗一样,“小癞子,你吃不吃牛鸡巴,好吃!”小癞子不好意思吃,只是摇头。顾问把它塞进自己口里,又同王屠户对了一杯,同药店中人对了一杯,同城中土老儿王冒冒对了一杯,且吃了半碗牛鞭酸白菜汤,用衣袖子抹着嘴上油腻,连说有偏,辞别众人忙匆匆赶回家去了。

  这顾问履历是前清的秀才,圣谕宣讲员,私塾教师。入民国又作过县公署科员,警察所文牍员(一卸职就替人写状子,作土律师)。到后来不知凭何因缘,加入了军队,随同军队辗转各处。二十年来的湘西各县,即全由军人支配,他也便如许多读书人一样,寄食在军队里,一时作小小税局局长,一时包办屠宰捐,一时派往邻近地方去充代表,一时又当禁烟委员。因为职务上的疏忽,或账目上交接不清,也有过短时间的拘留,查办,结果且短时期赋闲。某一年中事情顺手点,多捞几个外水钱,就吃得油水好些,穿得光彩些,脸色也必红润些;带了随从下乡上衙门时,气派仿佛便是个“要人”,大家也好像把他看得重要得多。一年半载不走运,捞了几注横财,不是输光就是躺在床上打摆子吃药用光了;或者事情不好,收入毫无,就一切胡胡混混,到处拉扯。凡事不大顾全脸面,完全不像个正经人,同事熟人也便敬而远之了。

  近两年来他总好像不大走运,名为师部的军事顾问,可是除了每到月头写领条过军需处支取二十四元薪水外,似乎就只有上衙门到花厅里站在红人背后看牌,就便吸几枝三五字的上等卷烟。不看牌便坐在花厅一角翻翻报纸。不过因为细心看报,熟悉上海、汉口那些铺子的名称,熟悉各种新货各种价钱,加之自己又从报纸上得到了些知识,因此一来,他虽算不得“资产阶级”,当地商人却把他尊敬成为一个“知识阶级”了。加之他又会猜想,又会瞎说。事实上人也还厚道,间或因本地派捐过于苛刻,收款人并不是个毫无通融的人,有人请顾问帮忙解围,顾问也常常为那些小商人说句把公道话。所以他无日不在各处吃喝,无处不可以赊账。每月薪水二十四元虽不够开销,总还算拉拉扯扯勉强过得下去。

  他家里有一个怀孕七个月的妇人,一个三岁半的女孩子。妇人又脏又矮,人倒异常贤惠;小女孩因害疳结病,瘦得剩一把骨头,一张脸黄姜姜的,两只眼大大的向外凸出,动不动就如猫叫一般哭泣不已。他却很爱妇人同小孩。

  妇人为他孕了五个男孩子,前后都小产了,所以这次怀孕,顾问总担心又会小产。

  回到家里,见妇人正背着孩子在门前望街,肚子还是胀鼓鼓的,知道并不是小产,才放了心。

  妇人见他脸红气喘,就问他为什么原因,气色如此不好看。

  “什么原因!小癞子说家里有要紧事,我还以为你又那个!”顾问一面用手摸着他自己的腹部,做出个可笑姿势,“我以为呱哒一下,又完了。我很着急,想明白你找我作什么!”

  妇人说:

  “大庸杨局长到城里来缴款,因为有别的事情,当天又得赶回观音寺,说是隔半年不见赵三哥了,来看看你。还送了三斤大头菜。他说你是不是想过大庸玩……”

  “他就走了吗?”

  “等你老等不来,叫小癞子到苗大处赊了一碗面请局长吃。派马夫过天王庙国术馆找你,不见。上衙门找你,也不见。他说可惜见你不着,今天又得赶到粑粑坳歇脚,恐怕来不及,骑了马走了。”

  顾问一面去看大头菜,扯菜叶子给小女孩吃,一面心想这古怪。杨局长是参谋长亲家,莫非这“顺风耳”听见什么消息,上面有意思调剂我,要我过大庸作监收,应了前天那个拣了一手马屎的梦?莫非永顺县出了缺?

  胡思乱想心中老不安定,忽然下了决心,放下大头菜就跑。在街上挨挨撞撞,有些市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还跟着他乱跑了一阵。出得城来直向××大路追去。赶到五里牌,恰好那局长马肚带脱了,正在那株大胡桃树下换马肚带。顾问一见欢喜得如获“八宝精”,远远的就打招呼:

  “局长,局长,你是上天空来朝玉皇?怎不多玩一天,喝一杯,就忙走!”

  那局长一见是顾问,也显得异常高兴。

  “哈,三哥,你这个人!我在城里茅房、门角落灯笼火把哪里不找你,你这个人!简直是到保险柜里去了!”

  “嗨,局长,什么都找到,你单单不找到王屠户案桌后边!我在那儿同他们吃牛鸡巴下茅台酒!”

  “吓,你这个人!不上忠义堂做智多星,一定要蹲地下划拳才过瘾!”

  两人坐在胡桃树下谈将起来,顾问才明白原来这个顺风耳局长果然在城里听说今年十一月的烟亩捐,已决定在这个八月就预借。这好消息真使顾问喜出望外。

  原来军中固定薪俸既极薄,在冷门上的官佐,生活太苦,照例到了收捐派捐时,部中就临时分别选派一些监收人,往各县会同当地军队催款。名分上是催款,实际上就调剂调剂,可谓公私两便。这种委员如果机会好,派到好地方,本人又会“掇弄”,照例可以捞个一千八百;机会不好,派到小地方,也总有个三百五百。因此每到各种催捐季节,部里服务人员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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