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晕而风-第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一个。正确地讲,这最后一个孩子也已经织完,只剩下他一双胖乎乎的小手。
织机声铿锵,海涛声匐然……
忽然,眼前的锦缎陡起波澜,林默娘看到父兄的帆船在狂风中激烈颠簸,橹倾舵折,情
形万分危急……
妈妈听到织房内声响怪异,完全不象默娘平日织锦时的从容镇定,急忙走进去看。只见
女儿一手抓梭,一手扶抒,两脚将机轴踏得上下翻飞,脸色如霜雪一般惨白,珠贝似的牙齿
将嘴唇咬得渗出血丝,一粒粒汗珠把漆黑的鬓发胶粘在一起,象一片片被淋湿的鸦羽。
“阿默,你怎么了?快醒醒!”妈妈惊恐万分,连声呼叫。丈夫和儿子在波涛汹涌的海
上生死未卜,最心爱的小女儿又突发急病,怎不叫她心如刀绞!
林默娘手中的织梭,象一条濒死的鱼,沉重地坠落到地上,溅起一片飞尘。她疲惫地睁
开双眼,茫然地打量四周,仿佛完全不认识这个家了。待看到哺育自己一十六个春秋的母亲
时,这才猛然清醒过来,顿足痛哭道:“妈妈,妈妈!您不该把我叫醒啊!我刚才脚下踏着
阿爸的船,手里抓着阿哥的船,我想把两条船拢到一起,正在拼命与风浪相搏……现在,父
亲得救了,哥哥他已经……不在了……”
妈妈半信半疑,只当女儿是忧思过甚,忙安顿默娘躺下好好歇息,一边派人去打探消
息,没想到结果竟同默娘所说一模一样。
多少年过去了,林惟悫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怒涛中,似乎有一股神力自天而降,
帮他稳舵操桨,与爱子的船一寸寸靠近……他伸出自己青筋毕露的手,握住女儿纤巧秀丽的
手。当年,这双手挽狂澜于既倒,把父亲从风暴中拯救出来,现在,父亲要把最后的力量,
传递给从此孤独地留在世上的女儿。
林默娘还沉浸在悲苦之中。哥哥要的那幅百子图,终于没有织完。第一百个孩子手中所
捧的寿桃,永远地失落了。
“默娘,你见过江河是怎样人海的吗?”垂危之人的思缕,也如风筝一般飘忽无踪,林
惟悫又跳跃到另一个话题了。
“江河入海,见过的,阿爸。不就是淡水汇到咸水里去了吗!”林默娘强忍悲枪,顺着
父亲的思绪说去。只要父亲不再追忆失去爱子的痛苦,她愿意同父亲谈论任何话题。
“那江河入海之处,江便渐渐地宽,岸便渐渐地远,水便渐渐地缓,终于和浩翰无涯的
大海,汇成茫然不分的一片。你就不知道什么是江和海的界限了。”林惟悫深邃的目光望着
遥远的地方说。
林默娘点点头。她虽然聪敏,却还悟不出阿爸这番话的深意。
“默娘,在为父看来,这江河好比是人的生,这浩森的大海,就是人的死。无论人的一
生多少跌宕起伏,逶迤蟠曲,最后终要归人横无际涯的大海。阿爸现在,就已到了这江与海
的交汇之处了。”林惟悫安详地说。
“阿爸……”
林默娘想反驳父亲几句,想安慰父亲几句,但在林惟悫肃穆如天寥阔如海的睿智面前,
所有的语言都褪为苍白。
“阿默,不要为父亲悲伤。作为一个驰骋海疆的都巡检,同至险至恶的风浪海匪为伴,
我能享此高寿,已是天幸了。”林惟喜深长地吸了一口气,抖擞精神又往下说道:“默娘,
你已经长大了。这些年来,阿爸看着你为乡亲们治病解难,造福桑粹,心中甚感宽慰。我与
你母亲一生为善,菩萨便给了我们你这样一个好女儿,我和你阿妈,也可以含笑九泉了。我
就要去了,你万不要太悲伤。你看,在江和海的交接处,江和海都是那样的博大而平稳。何
况,在海的那一边,站着你的列祖列宗,站着你元疾而终的母亲,站着你英年早逝的阿
哥……我们会在海的那一边,天天为你祝福。”
“阿爸啊……”林默娘压抑了许久的泪水,象扯断的珠链一样纷披而下,她痛彻地哭泣
着,天地为之动容。
阿爸的手,握着她的手。一种源远流长的生命,在其中传递。
“阿默,该说的活,阿爸都已经说过了。阿爸不懂你的神术,但相信你所说的观天测海
须要心静。生生死死,犹如潮起潮落,皆是天命,非人力可以抗拒。乡亲们既来问你海象,
你就最后听一次阿爸的话,安心测海去吧!”林惟怠说完这长长一席话,已是殚精竭虑渐入
弥留了。
林默娘的泪水已经干涸,她怔怔地望着面容清癯形色枯槁的父亲,看到他的眼睛如同暗
夜中的火把一样熠熠发光,那光芒已不再属于这个世界,它充满博大的智慧,也充满了死亡
的气息。深诣医术的林默娘,知道父亲最后的时刻到了。
“默娘,你快去呀!”父亲的口唇翁动,声音已微弱得几乎听不清了。
一切针砭药石都已无济于事,但默娘不能走,不能走啊!
父亲还在喃喃低语,梦吃般地重复着他的嘱托。
林默娘犹若石雕一般地站起身,巨大的悲戚象台风一样旋转翻腾,她的心却如风墙中的
风眼,铁水般地凝结了。
父精母血,曾经给了林默娘血肉之躯,现在,父亲的爱与智慧,象温馨的巨掌,将林默
娘托举到了一个超凡人圣的境界。父亲的血脉在她身上涌动,父亲的生命,在她躯体中延
续。父亲将永远与默娘同在!
“阿爸,我去了。”林默娘俯在林惟患耳边轻轻说。仿佛一个小女孩告诉正在午后小憩
的父亲,她要到海边去捡贝壳。
林惟悫突然睁大了眼睛,脸上因此显得生机勃勃:“阿默,穿那件红衣吧。碧涛万顷之
上,朱红最鲜明悦目,阿爸远远地也能望得到你。”
林默娘换上一套朱衣,裙裙飘飘,宛若一片灿烂的红霞,来与父亲辞行。
“你若上湄洲屿,带上小眉一起去吧。”林惟悫说。
“不。阿爸,小眉还是留在您身边,也好有个人服侍。我不要紧。”一向温顺的林默
娘,这一次不再听从父亲。
“我身边有邻人照料。湄洲屿风大浪急,你一个人去,我实在是不放心啊!”林惟悫的
感情向来锁闭很深,也许意识到诀别在即,他难以自制,声音硬咽。
林默娘不敢再忤父意,与邻人交持了几句,服侍父亲喝下参汤,携了小眉,便出门去
了。
林惟悫困难地侧转身子,用昏花的老眼伴随着林默娘远去的身影。紫衣红裙,飘然而
去,象一片越飞越远的枫叶……他多么希望女儿能再回一次头。看一眼他,他再看一眼女儿
啊!
林默娘始终没有回头。她一步又一步,艰难却决不迟疑地向前走去。她知道自己若回一
次头,就再也没有勇气举起脚步了……
于是,在林惟悫渐渐涣散冷却下去的瞳孔里,便永远留下了女儿火焰一样的背影……
无垠的东海如同一张喜怒无常的神秘之面,傲然漠视人世间的一切疾苦。随心所欲地翻
云复雨。湄洲屿象一道黛色的浓眉,横亘于海涛之上。湄洲峰象攒起的眉棱,冷对着苍天碧
海。
林默娘挽着小眉,行走于犬牙交错的礁石之上。小眉是穷家女儿,筋骨强健,她日夜照
顾默娘起居,知道因为父亲病重,林默娘忧心如焚,多日几乎水米不进,身体十分赢弱。但
一到海滨,默娘轻捷如鸟,竟完全甩开小眉,跳越于礁盘之上,仿佛一股游动的蜃气,海风
将她黑色的秀发吹拂而起,象一面忧伤而悲壮的灵旗。
“默娘姐,等等我!”小眉气喘吁吁地叫道。
“我等你,潮水不等人哪!”林默娘无暇他顾,飘然向大海深处越去。
海在一瞬间,向林默娘展开了它的全部秘密。
默娘眼中,海象柑桔一样地裂开了,一层层的海浪象书卷一样排列分明。在重重叠叠的
水波之中,鱼和虾在缝隙中行走。那青莲色的水流,是东海的老住户了,是父老乡亲们耕海
的辽阔土地。那黑瓷色的水流面带险恶,其实并不伤人。它从远道奔涉而来,不过是东海水
国的匆匆过客,还将挟着万钩之力奔流而去。它象一匹烈马,脚力雄健,只要驾驶得当,远
航的番舶便可以飞快地返回故乡了。不好!在恍若绿色梯田一般的水带中,林默娘突然发现
丝丝缕缕血色的纹路。她以为自己体虚眼花,闭起眼睛,调理气息。待再睁开眼时,那红色
不但没有消失,反倒渐渐丰厚起来,象一股锈水,无声无息地潜入碧绿的海域之中。
林默娘感到红色的潜流那么神秘,那么陌生,裹携着一种恐怖的寒冷的气息,蜿蜒而
来。
林默娘焦灼地紧绞起手指,还是理不出头绪。观天测海这么多年,她已经很有经验。再
遇到父兄出海时那种貌似温柔的钩钩云,她是再也不会放他们出海了。天上钩钩云,三日之
后雨淋淋……可眼前这股险恶的浊流,它们从何而来,到何处去,全不知晓。怎样才能进开
它们的灾祸,乡亲们在等着默娘!
还是父亲说得对,默娘该来测海了。现在,几天前的海潮一无所知,林默娘面对着的是
一片残简,却要推断出一本书的学识。
默娘知道,人们都称自己为神女,但自己是人不是神,此刻,便感到束手无策。
“小眉,我要上湄峰”,海天毗连,站得高才能看得远,林默娘决心攀上湄洲屿最高
峰。
“默娘姐,万不能上。湄峰山高峰险,小姐万一有个闪失,小眉如何向老爷交待!”小
眉一把抱住林默娘,不让她走。
提到老父亲,林默娘的心象放入滚油中烹了一下,痛彻入骨,她屈指一算,父亲正在病
榻上辗转反侧,切盼她归去,但这一团未解之谜,如何向父亲陈说?面对乡亲们渴求的眼
睛,默娘是让他们升帆还是收橹?
林默娘鼓起勇气,用力推开小眉。小眉一个趔趄,仆倒在地。一向宽厚的林默娘也顾不
上管她,兀自向湄峰爬去。
湄峰终于象一条卧蚕,臣伏在林默娘脚下了。湄峰上怪石耸立,阴森可怖鳞峋峥嵘。林
默娘傲立其上,面对着苍茫的海天。
南来北往的风,象一条条勾摄人的绳索,缠绕林默娘而过,每一股都想将她攫入深渊。
林默娘纤纤素手攀住岩石,仔细地观察着风的轨迹。渐渐,熙熙嚷嚷的风便在她面前规矩起
来,象莆田街上过往的行人,有熟面孔,也有异邦人。
林默娘伸出食指,试那瞬息而过的风的温凉;林默娘探出舌尖,吮那飞逝而去的水雾,
分辨蕴含其中的极细微的酸辣苦咸。风和雾便乖乖地把自己的奥秘告诉林默娘。
蓦的,林默娘嗅到一股极怪异的气味,她急忙耸动鼻翅,那气息又幽灵般地散失了,遗
留给人莫名其妙的恍惚。
“默娘姐,快快回去吧,天就要黑了……”小眉跌跌撞撞而来。
“小眉,这山顶风大,你快回家去。我还要到那块风动石上去看一看。”
前人说过“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山野之中,只有去登那最高的顽石。
风动石仅一点触地,庞大的身躯被海风拨弄得如同滚珠,不要说登上去,就是看着也眼
晕。
小眉知道劝阻不住,只得用全力稳住风动石,想给默娘助一臂之力。
林默娘站在风动石上,风象残酷的巨掌,想把她抛进大海。她的双脚象生了根,钉在石
缝之中,随风仰合。天和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