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文集-第7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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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擦掉泪水。
「我是一个擅於把不幸转化成本钱的女孩吧?做人不能太自卑。」
他望著「项链」,真是怵目惊心的「疤痕」啊。当她招摇过市时,这是多麽丰盛的空虚呢。
他指指她的腰腹。她已心有灵犀:
「快了,这珠胎快出来了。——遇上了你,我多希望是最後一个。」
同病相怜、相爱,也是缘份吧。
但牡蛎男孩静默一阵。
他好像月力在遏止一些甚麽。以致心怦怦地跳。他的脸容有点扭曲。然後,自背囊中,取出一本书来。
「我要走了。这是我的传记,你现在不要看,令晚回家後才翻翻——」
「你玩甚麽游戏?」她一看书名:——叫THE MELANCHOLY OF OYSTER BOY《牡蛎男孩忧郁之死》。「这是其麽书?TIM BURTON?」
「添布顿导演是我主人。」男孩说:「制造了痴情剪刀手、无奈蝙蝠夫、伤心骷髅积、哭笑难分的小丑、无头鬼……,还有我。」
「他有那麽多私生子吗?」女孩拉著他:「我不嫌你是怪物,我由始至终没
有介意过——」
「可是我介意。」牡蛎男孩找个籍口决绝地,头也不回地,推开酒吧的门。
他走了。
珍珠女孩觉得这是最坦率直接的侮辱。她的心马上淌血:
「旧患还没好过来,现在又有新伤了。怎麽遇上这样重插一刀的人呢?我的珍珠质快不够用了。人不可能同时应付两个伤口的!」
她回忆这多年的坎坷,禁不住伏在桌上大哭。
「call me!」
忽然一个男孩递来一份小礼物。
「我很烦,你闪开!」
「先看看礼物好吗?」他说:「我放在这儿。」
她一瞄,是「call me巧格力」。一盆十二格,九格是数字,巧格力合成一个手机号码。
示爱方式真有趣。
男孩伸出舌头来,舌头上全是键盘。
「你的号码是多少?」
他接著便输入舌头中了。
「别大惊小怪。」他笑:「我妈妈同电磁波有染,诞下私生子。我是一个手机男孩。」看了看大门:「世上并非只有那个“蛤仔”才有特色。」
又劝她:
「你不要钻角尖了。那个“蛤仔”说不定已看上了鲨鱼丸女孩,贪她比较腥。」
人生在世,又何必太过痴心?
珍珠女孩带看遍体鳞伤和一串珍珠,与手机男孩厮混了一阵,欲火焚身,忘却伤痛。一起拥着离去。
她遗下那本小书。对他的传记再也不屑一顾。
但书中的故事仍是延续下去的——
牡蛎男孩落寞地回家时,已经凌晨二时五十五分。
爸爸和妈妈在房中,为著男人的性能力烦恼。自从生下怪物之後,他变得很差劲,涂抹各种药油、试过各种口服剂,甚至酒精,其至含铅的毒酒,也不管用。
医生诊断後说:
「大家都说牡蛎可以增加性能力呢——」
这个晚上,爸爸踮着脚尖,偷偷走进他房内,前额冒出汗珠,嘴中吐出美言:
「儿子呀,你快乐吗?你可曾梦见天堂?」
男孩眨眨眼睛,来不及回答。他怎会快乐?他连天使也拒绝了,因为
他洞悉。
爸爸拿起刀子,举起了牡蛎男孩,一撬之下,他「滴答」滑进他的喉咙。进入他的胃、肠、生殖器……
爸爸流了一滴眼泪。
三点正。
爸爸和妈妈躺在床上。他亲了亲她:
「来,试试看,这回一定行的!」
妈妈呢喃:
「这回我想要个女孩呢。」
让我们尾随珍珠女孩吧。
到了手机男孩的家。——她叹了一口气。认得这地方,原来很久之前上过来一次。一夜情,不应该有的记忆。那麽说,颈项上的珍珠,是否有一颗是他的呢?
但他热吻着她,没有时间喘息。二人一起纠缠着进浴室,在花洒下,再也分不开来。
——忽然,女孩一阵急剧的抽搐,脸青唇白,双目贲张,蓦地弹倒。一身发黑,仰天暴毙。
太快了。是触电,
发生其麽事?
「唉,」已呈兴奋状态浑身湿淋淋的手机男孩十分扫兴,用力拍打自己的脑袋:「又忘了关掣。真该死!」
失城
如今想来,事情原来不得不如此。我不得不驶着救护车通街跑,蓝灯不得不闪亮,人也不得不流血、死亡。人死了,爱玉也不得不眉飞色舞,我也不得不和她结合。
我第一次目睹流血死亡,才是上班后两个星期。死人毕竟跟实习时的橡皮人儿不一样,会有腥膻的气味,喉头格格的最后呼吸声,还有亲人吵耳的哭闹。
伤者在途中已经死亡,同僚在后面说:“不用急,把响号关掉吧,吵死了。”
我便慢吞吞的,红灯停车,绿灯前进,像在驾驶学院学车一样。才抵达医院,死尸才抬出,一群男女已经蚁般拥着死者家人:“棺木寿衣殡仪全套。”“我们现在八折。”“我们送寿毡、花圈、私家车接送往火葬场。”“CALL11183888。”我吃惊了,不禁道:“你们可以放过家人吗?”有一个女子,细细小小,戴着一顶垒球帽,高声反驳道:“人要死,死要葬,生意要争,不得不如此呀!”她就是爱玉。
我们恋爱,结婚。她怀孕,挺着大肚子找死人生意,我在深夜的街道载着伤者在城市奔驰。在郊外买了小屋,屋前种着丧气的芒果树、细小而非常酸的黄皮果树。
当夜班,总在黎明时浇花、煮食,恐怖而平静地期待将来——不得不如此。
隔壁搬进来时竟是一个黎明,才5时,吾妻爱玉,正在嚓嚓地踏着衣车,修改寿衣——死者淹死,死后身体竟比生前大了两码,爱玉为死者改他生前穿的西装,我在吃极其难吃的酸黄皮,隔邻驶来了一辆黑小货车,静静地下来了瘦瘦小小的一家人。瘦小青森的男子,瘦小而黑眼圈、头发稀疏的女子,4个瘦小如猫的小孩,合力地搬一张桌子,进入邻屋。又静静地从小货车里搬了几张床褥、枕头、杂物。
最小的小孩又提着一个大藤笼,笼里有只肥大无比的大白老鼠。
后来见他们一家人在客厅,睡在大桌子上,白老鼠午夜叫得吱吱作响。
我和爱玉不大见到我们的新邻居,有时看过去,只见他们空荡荡的大厅,只有一张大桌子可怜兮兮的。青森男人驶着小黑货车上班,瘦小的4个小孩,深夜坐在二楼的露台边看月亮,瘦小女子却独自在客厅里看电视。瘦小的男子深夜在花园修理衣柜,有时我下班回来,男子偶然咧着一排闪亮的白牙向我一笑,瞬间便没有了,黑沉沉的,我总怀疑那不过是个闪亮的梦。
爱玉有轻微流血,进院检查。一夜我在花园里吃面包,空气有隔街玫瑰的香气与宁静。忽然有人敲了门,原来是青森男子。他也是这样咧着白牙,怯怯地笑,道:“我叫陈路远。我住在隔壁。”我只好打开门请他:“差不多凌晨了。你们都很晚啊。”他笑:“打扰了。”我接道:“进来喝杯咖啡。”他略一犹豫,才道:“你可以过来一下吗?有些事情发生了。”我吃完最后一口面包,道:“好。我穿件衣服。”
陈路远便站在门口等我,抬头看月亮,低下头来,羞羞怯怯地看脚下灿烂的雏菊。我们踏在月白的街道上,我搭讪道:“我叫詹克明。我当救护员。我太太是个殡仪经纪。”陈路远答道:“哦,我是个建筑师。太太没工作。有4个孩子,刚从加拿大回流回来。”才没几步,便到了他家。
他家门口有支染血的大铁枝。
我略一停步。他只看了铁枝一眼,便引我进入花园,若无其事。我恃着高他几乎一个头,70公斤175公分的身材,也无所谓,便随他进去。
门半虚掩,扑面是熟悉的腥膻气睐。他推开了门,门后是一池塘鲜血。
“你要进来吗?没关系,他们都死了。”
客厅还亮着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