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文集-第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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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你别怪我!
算来,该是三十年代的“名牌”了。当年她一定很会装扮。叶明进想:烂船也有三斤钉。今日这阿婆也不难看,可见底子厚。
他知道她是一个痴情女。多难得,矢志不渝,只有电影上才出现这样的情节。
过了两天,叶明进低头吃盒饭,翻着一本有关电脑的参考书时,娇婆又来了:“这几天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人来参观?”
他笑笑摇头。
“咦,你吃凤爪排骨饭?别吃这个。”
“为什么?”“我不吃的。”娇婆体贴地解释:“无益呀。那时见厨房买来一大箩,全倒在地板坑渠边,不干净,腌两腌就盖住臭味。我几十年都不吃。”
“你做厨房?”娇婆道:“我廿几岁时来香港,在仙香楼做女招待么。”
仙香楼,他没听过。女招待?咦,当年正经人家怎会抛头露面出来打工?看来,每个人都有一个故事。
“那些茶客很衰,摸手摸脚,乘机揩油。”
娇婆的少女时代似乎也吸引过狂蜂浪蝶。其词若有憾焉。
“你如何对付?打他一巴掌?”“不止。”她很坚毅地撇撇嘴:“我提起水褒,用滚水渌他。……有一次,有个恶爷乘机发脾气,又恐吓出剑仔,还不是想人同他开房?我才不会这样贱!”
——幸好有人出来摆平。出道早,代赔罪。
——还陪我到胡文虎花园玩。
——买了两包泡泡糖,粉红色,有女明星相片送。我不慎吞了泡泡下肚。糟了遭了,塞住肠子了。“别怕,我陪你!”
——爱送我化妆品装扮。花露水,粉底霜,爽身粉,檀香水,雪花膏,牙粉和生发油……
“娇婆,娇婆!”
“什么?”她如梦初醒。
“你自便,我要工作。”
有参观者在入口的桌子等,他连忙过去招呼。便剩下娇婆一个想当年。
说的只是皮毛。
她无法把心事告诉一个陌生的画廊助理。小伙子职务又忙。也许只是礼貌,陪老人家聊聊天。
娇婆寂寞地走过展览厅。
展览品都是人们的珍藏。一些充满浓情蜜意,一些写着苦难折腾。旧照片。母亲送的第一只手表,战时梁票。古董。一品夫人像。邮票。首饰。石头。证书。玩具。储蓄箱。四节小指的掌印。微型手抄唐诗三百首。海难邮件。用银纸折成的菠萝。弓鞋。定情信物……
——定情信物。
双妹唛。
各人珍重自己的物件。各人珍重自己的故事。这不是什么“艺术”。到了最后,只赚得“回忆”。
陈桂娇并没有把真相说出来。
——亲爱的人是程妙英。
桂娇瞒住妙英出去过一次。
由表婶介绍,到威灵顿餐馆与张建国相睇。
建国想娶一个老婆,由澳门搭大舱过海。他告诉桂娇,船公司为了争取搭客,送一碗叉烧饭呢。他又说,香港不太平,又要躲日本仔了,不如过澳门揾食,公一份婆一份。有主任家,好过单身做女招待,被人欺。
桂娇也舍不得妙英,情同金兰姐妹。
“你不要嫁人!”妙英道:“女怕嫁错郎,男人都无本心。你嫁给了他,就不会那么好相与,又粗鲁有污糟。而且,可能乡下有老婆。你戴了他戒指,箍死一世。以后想同我来往,都搁重山。会当我外人了。我决定梳起。你同我一同梳起,自食其力,储几千银就同银行借钱买楼,我会写你的名的。男人都是贼!你不要嫁吧。万一你嫁人,有三长两短,再回来找我,我就变卦不理了。你想清楚,是不是我对你最好?”
妙英把她拥抱,还亲吻她。反应很大。
桂娇害怕得毛骨悚然。推开她,声音颤抖,该怎么解释?不忍一口拒绝,但又不能泥足深陷。——妙英为了陪她,连泡泡糖也肯吞下肚中!
桂娇避开她的嘴唇。她已吻过她一下,口水在她嘴边擦过。妙英万万料不到是这样的。她泄气了。那块泡泡糖结成硬块,堵塞了血脉,呼吸困难……
叶明进对常客娇婆打一个招呼:“今天——有特别的人来过呢?”
“什么?”娇婆终于等到了,声音有点变:“有没有问你问题?看过我那些东西吗?是谁?在哪儿?”
“是一群失明人士。”叶明进答:“他们来‘参观’过。也许是因为展品中有一枝盲公竹,是一位失明学生的‘信心支柱’吧。”
娇婆有点失望。
——那天妙英更失望。
妙英拎出一份礼物来。捏得很紧。
“桂娇祝你百年好喝合永结同心!”
是双妹唛花露水。
她盯住那“双妹”的图片:她俩暧昧地永不分离。省,港,澳,中国各地:上海,北平,南京,苏州,大连,长春…………
只有图画中人笑得那么春意盎然。那个瓶子,绿色的:一头猫在静夜中的眼睛。
“妙英你不要怪我!”
“不,我怎会怪你?”妙英笑:“你去嫁人吧。”
后来她慎重而又凄怆地叮嘱:“——最好不要让他亲你的嘴。我亲过!”
桂娇的脸徒地红起来,羞愧透上来,眉眼低下去。她永远都保守这秘密!
桂娇辞了工,又搬出妙英住的永吉街公寓,她过澳门,开始新生活。
她以为妙英原谅自己,放开怀抱。濒行致意:“祝你早日找到如意郎君。又空来探我。”
——妙英后来也坐大船过澳门。
她没有找她。
她抓住一瓶双妹唛花露水,在途中,跳进海里。被人发现时,船已驶得好远。也许她获救,也许没有。
桂娇没有她的音讯。
她不相信她死了。
——但,桂娇内疚,悔婚。一直不肯嫁人。
这样做是对不住建国的,他酒席都定了。只是桂娇忽然间觉得她没脸去嫁人。
都不知道是否在等妙英。奇怪。
一直到了今天。
其实她有去过扶的。就在来之前吧。
开之前,大家可取“问事表”,有红表有黑表。书记以为她取黑表求药方呢,她原来问结果。因为她等了她十几天了。对方一点表示都没有。
她脱了鞋,和什跪于祖师像前,骨头硬了,有点风湿疼,不过很诚心。
手手握莲花状,以两手的中指托着丁字架,请了神,丁字架的下垂部分便在沙盘上飞快地写字。
桂娇闭上眼睛,心中念着她少女时代开始已熟悉的名儿。今天是展览最后一天了。
那书记张先生后来给她一张纸,读给她听:“阿婆,这是祖师给你的指示:”夜半渡无船,惊涛恐拍天。月斜云淡处,音讯有人传‘。“……
“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叶明进环视冷清的现场。“找寻艺术”又过去了。下一个展览是水彩画展。他们明天将进行拆卸,参展者凭着艺术中心所发的收据,一一取回他们的展品。
“娇婆,八点钟,关灯了。你等的爱人终于没有来。算了。”
娇婆只好转身欲去。
忽见她双眼直勾勾地,瞪着她那堆珍藏的故物,丢魂失魄,灰白的脸罩上死光,如荒寺的石灯,僵在寒夜中。
“不!她来过她来过她来过!”
“什么?”
叶明进收拾杂物,遥遥望见老妇。失常地指住玻璃柜。
一切仍在,没有移动过。
“娇婆,这些柜都是上锁的,很安全。而且玻璃不碎。保安那么严密——”
“她不肯原谅我!”
娇婆簌簌地抖起来,比任何一晚苍老衰弱,万念具灰。
他不知底蕴地只走过去安慰她别执着了。
走到一半,叶明进怔住——他分明看到,那根本没可能被移动的“双妹唛”产品,所有的商标,其中一个女子的脸,被生生撕挖掉了。
只留下一个一个空洞的白痕……
凌迟
余景天头上缠着绷带,隔着病房的玻璃望进去,爱儿继宗蜷成一个蛋状,因镇静剂的效用,已昏迷睡去,但仍不时抽搐,隐见渗出冷汗。他身上又出了红斑,——就象全身布满伤口,体无完肤。
这是余继宗的一个怪病。
最初是两岁时佣人喂他吃一碗鲜鱼片粥。他忽闻腥呕吐,浑身辣辣的剧痛,火烧火燎一样,受不了时,满地打滚,以头撞墙,抽筋狂哭……以至昏倒,不省人事,一如死去。以后一旦发作,每回闻一声声凄厉哭喊,余景天都心如刀割,千刀万剐。
自己是大男人,恨不得代娇嫩的孩子承受,但疾病和痛苦,是无法代换的,——这是余景天最大的折磨,一如酷刑。
曾有几回,孩子一度只余一息。看尽名医,花费不菲金钱。始自鬼门关扯回阳世。
这晚闹上医院,却是另一事故。
病房门外还有警员驻守,等待录口供。
余继宗,十七岁,洋名阿Joe。送来时涉嫌在Rave Patry服食“摇头丸”,大失常性,在男厕不知何故与人发生殴斗,并打伤三人,。其中一人,是接报后赶赴现场的父亲。
余景天是本城名人,富豪。
镁光狂闪,他父子二人必定成为明日报章的头条。
——也是“身败名裂”的开始。
来时他正与公司高层彻夜开会。
科技网络泡沫,来得快,爆得更快。互联网世界,有很多机会,但亦有很高风险。
余景天的大型科网公司半年前上市,虽引起热潮,但一直“烧银纸”,亏损太大,上两个星期已裁员一百人。
凌晨开的大会,股东心情沉重。
因为负债过重,无法止血,打算清盘了断。
余景天正面临他事业上的最大难关。“厄运”铁面无私冷面无情,不会因个人的心情沉重而稍加恻隐,或略微放缓。人遇上厄运,是无路可逃的,——而他身边的谋臣好友女拌,则已闻风而遁了。
他色如死灰。
正在此际,驳进会议室的电话铃夺命地响,一定有更重要的事发生了……。
凌晨两点,在码头附近举行的旷野派对正在高潮。每个周末,这些rave party都吸引大批好奇贪玩的少男少女,上了瘾地,疯狂一个通宵。是时下最in的去处。
场内烟雾弥漫,,射灯乱闪,虽然又热又炬,还充斥着人味、烟味、药味、呕吐物和体液的臭味,但在震耳欲聋的强劲音乐下,这些喝得醉醺醺,又吞下红、绿、橙、白……各色“忘我”摇头丸的男女,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