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文集-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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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俩是在同一天认识程鲁的。——正确而言,是同一秒钟。
五年前,她俩还是设计系的同学。那天,来了一位客席的艺术家,他代油画课一个月。程鲁是山东维枋人,八十年代初移居香港。他有才华,没什么名利。穿黑衣。
“我不算很'老',”他木然地介绍自己:“我的名字'鲁',是山东的意思。——你们知道维枋吗?它是一个不大发达的、你们瞧不上眼的小城市,却是著名的'风筝城'。每年四月一日,我们举行风筝节。”他冷冷地教大家欣赏风筝:金鱼、蝴蝶、兀鹰、螃蟹、肥和瘦的沙燕——。最长的蜈蚣,像天空中一串项链:最小的,是手心一只青鸟。
有人问他有没有做过风筝?做过,在小学时。做着玩的。是一只黑色的风筝。他说:“在白色中飘着,黑色最美。晴天时,乌云是它的心事。”长扇了几个耳光。后来写检讨交代。原来小学生也要写检讨。
大家在三个星期后交设计功课。
班上大概有三四位女生,都对高大的他“有感觉”。
侦知他住在南丫岛一间小村屋。
甄慧对潘乐乐说心事:“不知他有没有女朋友?”潘乐乐笑:“六九年念小学,你算算他都三四十岁了。老婆孩子一大堆。”“不,男生上过他家,说他家好乱——肯定没有女人收拾。而且,他爱画哭泣的裸女——”“甄慧,你有恋父狂。”“我准备买一套性感迷魂的哩士胸围内裤——”“哼,香港女孩谁肯跟一个又穷、又老土、又黑口黑面的变态艺术家?”——潘乐乐很阴险,口不对心。
她悄悄地跑到南丫岛去——。没有一个同学,包括她的好朋友甄慧,知道她已成了程鲁的“风筝”。
风筝有硬翅的、软翅的、硬拍子的、软拍子的——,分类很精细。潘乐乐,哼!肯定是立体软片那种。
直至一天,潘乐乐给她看照片。是南丫岛一些怪石:不文石、手指石、猩猩头、机械人石、苦面人石——。她站在苦面人石下笑着。她说:“程鲁掌机的,摄影技术多好!连石头也会哭——”甄慧那时恨她先斩后奏。又恨自己——。
就在这个时候,电话激越地响了,像比平日更急促。她跑到房中分机接听。
“我打电话给你没人接——”“小心听着!”那头一字一顿地命令她:“马上送走潘乐乐!——马上!”“你搞什么鬼?程鲁,”甄慧压低嗓子:“不是答应我和平摊牌吗?把她打成这样,我更歉疚——”“夜了,你——马上——送走潘乐乐!”程鲁也压低嗓子:“把门锁好——”“咔!”,厅中有人截断了电话。它呜——呜——呜长鸣。
甄慧出到厅中,冷冷地瞅着潘乐乐:“你为什么偷听我的电话?”她一点也不动气:“你偷了我的男人,——我偷听一个电话算得上什么呢?”甄慧无言以对。
但她又不甘心。她说:“当初——”一见潘乐乐,这些年来,她也吃了不少苦头,——是自己先爱上他?抑或她?很难说得清楚。虽然每一件事,总有先来后到。潘乐乐为了自己的快乐,捷足先登。在情场欲海中,哪有“预告”?
甄慧后悔当初给她“提示”,反促成了她胆子大。
到底意难平。
毕业之后,她俩仍是好朋友。甄慧在一间广告公司美术部上班,潘乐乐当了程鲁的助手,若他有作品个展、联展、她便忙了。——她并没有一份安定的正职,因为他兼职“盯梢”。
“我怕风筝的线断。又怕你爱上另一只风筝。”程鲁并不太珍惜送上门来的少女。
他不如意时,喝醉了,便拳打脚踢。——但不如意的日子多。
“你是不是有被虐狂?”甄慧这样斥责她时,心中有一丝凉意。
不过后来她知道了,那天,潘乐乐在南丫岛他的家,他的跟前,用放风筝的玻璃线来“勒腕”,比割腕凄厉,不可能一刀痛快,而是一下一下的,由浅至深,如丝的血痕转瞬班驳,像不成形的网。玻璃线勒在人的皮肤上,不够利,不过很疼。
程鲁感动了,在水龙头下帮她冲洗碎屑。那个晚上,潘乐乐在左腕一阵阵痛楚中,得享她在他身体下,最激烈的高潮。——自此,她大概便患上被虐狂。
日子过去了。她挨揍,总在床上得到安慰。渐渐,她以为“快乐”是这样的。她迷恋他较深,摇身变成一个极优秀的发泄对象,追寻性爱的最快感。
艺术家不缺女人。虽然穷。
当她发现他又有了另一个女人,愤怒地缠住他扭打、激发他的兽性。一个从小便挨揍的男人,到了最后,吻上她淌着血的嘴唇——。
“但这一回,”潘乐乐说:“我想通了。女人总是希望男人给你加些什么,或减些什么。到她倦了,极其舒服的痛苦便是放弃。——我弃权了。”她又道:“知道是你,我也好过一点,——肥水不流别人田。”甄慧见她拎着鸡蛋在眼角滚动着,有点不忍:“对不起。”“别这样,”她微笑:“不打上一架,我还不知道是你呢。你看,我真笨。你们也有好些日子了吧?我真笨!”“蛋冷了。换一个吧?”甄慧岔开话题。
“不用了。你看,我的淤伤好了些,不黑了?”她把鸡蛋深处那只银指环取出来。奇怪,银指环反而发黑了。
“这古方果然有效。”潘乐乐反复掂量着:“而且,蛋的心也发黑了。”甄慧说:“做个冷敷,化妆时盖点遮暇膏,上粉重些,根本看不出淤伤。”“那就安心了。”她站起来:“我会离开香港。不再伤心。真的。缘尽就是这样。”“你带了证件吗?钱够用吗?——无论怎样,你同我保持联络。”“你帮我最后一个忙:把这指环交给他。”“你可以寄给他,双挂号,一定收到。”“不,”潘乐乐坚决:“我托你'亲手'交给他。我走以后,你代我办,好吗?有始有终。我把他交给你了。”甄慧迟疑。潘乐乐不由她拒绝:“你是我的好朋友。祝福你们!”然后她回头。嘴角挂着微笑,很宽心:“雨很大。借我一把伞上路。
甄慧在窗前,见她撑了红色的雨伞,遮住大半身子,走下斜坡。渐行渐远。忽地一阵感动。“她再打电话给程鲁。刚刚还同他通话,但铃声长响。发生了什么事?
“铃——铃——铃——铃——铃——铃——”由中环到南丫岛榕树湾的大船,最早那班是清晨六时三十分。——最晚,是十一时三十分。她问票务处:“夜船不是一点钟吗?近日有神功戏,都开得很晚。”“神功戏是人家租船载戏迷的。而且昨晚神功戏取消了。而且——”“什么?”“临时改悬八号风球,下午四时之后已停船。你没留意吧。”大船到了。甄慧没时间追问,便上船去。她竟没关心天气。三号风球和八号风球,分别太大了。
她觉得空气变得诡异。雨洒下,像一千根细针,一齐穿向她的身心。
船开得太慢了。半小时有多,才肯泊岸。她飞跑——。
跑呀跑——但小村屋前远远已围着一些人。有人撑伞,有人为了看热闹,情愿被雨淋湿了身。都掩鼻。
雨中传来阵阵恶臭。是腐肉的味道。
救护人员拦着路。
抬出两个金属箱子。——两个!
警察封锁了现场。
他们搬出了一个铁盆,一些炭火,一些酒瓶——。
好事的邻居七嘴巴舌:“他们经常吵架打架,我也不为意。”“怎么最近流行封屋烧炭自杀呢?”“男人是醉鬼,死得不明不白了。”“两条尸已经发胀,还流出黑水——”“这两三天飚风嘛,没人发现。如果好天就更臭了。”“全身都发黑吗?”甄慧脸色刷白双腿一软,“当啷”一响,那个发黑的银指环,那个吸尽了淤血的遗物,一直滚向黑箱车。寻找它的男主人。
——我要你“亲自”到来,送他一程。你得到的,不过是晴天的一块乌云,一只永远飞不起的风筝。
泡在黑水中了潘乐乐微笑了——。
(选自李碧华小说集《逆插桃花》)
最后来到K座
叶嘉是一名“街头摄影师”——那是说,她“不务正业”。
在辞职当个自由人之前,也曾受过一点委屈。因为她没想过会“沦为”狗崽队。以叶嘉对摄影的热爱和心得,当然可以成为一位灵活捕捉人物动态的优秀“狗崽队”员,本来这也是一份工作吧。
但她有点不忿。近日杂志人手紧张,她被临时抽调去做一宗新闻。
日日夜夜与另外两位同事守侯在城中那一天不出风头便出红疹的名女人楼下,跟踪她与男人的地下情。——说是“地下”,其实也在名女人算计之中,铺排好什么时候“被偷拍”,什么时候耍花枪,在读者感到烦闷之前马上制造一些花边见报——。
“听说她又交了新男友。”狗崽队私语。
“但不是说某君用五十万包一个月吗?”叶嘉觉得这是对她六年摄影经验的最大侮辱。
自己和行家再无聊,也不能成为一个只拥有虚名但对社会毫无实质贡献的女人的附庸。他们也年轻力壮,有一技之长,为什么时间白白在停车场、街角、名店、大厦管理处——外浪费掉?——他们是社交娱乐圈鸡毛蒜皮小事的扬声器、内窥镜、三流特务?
叶嘉辞工的那天,她的同时都认为她意气用事,太傻了。
“而且,你已没有固定的工资。”两个月后,她才找到一份“散工”。在街头摄影。她帮一位作家做这本书:香港的老照片,配合时代变迁后的新貌对比。她依据“老地方”,拍摄“新面目”,作家发掘一些故事。这本书,大概不会畅销——通常由政府资助出版的,“有意义”的新书,便是这种。
叶嘉的“景点”遍布港九新界。
但这个PROJECT她做得很开心。她在伦敦(是加拿大东部的'伦敦',不是英国的'伦敦')五、六年,香港变得她也不认得了。
某个星期一,下午,她遇到一个奇怪的男人。
他在地铁上环站出口跪着。身体前后各贴着两大张“寻人启示”纸板。
写着:“寻人——湖北至爱——范金花阿成”这个男人戴黑框眼镜,衣着普通,老土。身上还带汗味。他跪着似有一段时间,围观的人在指指点点,窃笑。
男人不断叩首。是一块叩头的“三文治”。
叶嘉基于本能,马上找个角度拍了两张照片。
之后,她去拍摄“西港城”。那是由一个街市改建成的商场。
半小时再回到地铁站,男人还在。额头倒叩得有点红肿了。
作为“前”狗崽队,叶嘉很自然地便“访问”他。
“你找这个范金花是什么人?”“是我最心爱的女人!”“她在香港吗?”“我在湖北认识她的。我终生不会娶另一个了。我最喜欢她,她也最喜欢我。但已经找不到她了。”他又强调:“我上过湖北呀。——听说她嫁了人,还来了香港。”“吓?”一个“旁听”的阿婶马上有反应:“人家嫁了你还到处找?”“我不信。她会回心转意的!”另一个女人很母性地教训他:“你就不对了,大丈夫何患无妻?怎么可以破坏人家的幸福?你另找别人把。”“我不会另找人!”男人固执得声音也急了:“一定要当面讲清楚!”叶嘉问:“你打算怎么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