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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部分

李碧华文集-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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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为什么呢?我仍然没有头绪,我仍猜不透冥冥中谁给我这条钥匙。
  晚上,当我听着“MAKE NO SOUND”和“TIJUANA LADY”,进入迷幻境界,开始我的功课时,母亲大人来电。
  「你吃到燕窝糕没有?」
  「吃了。」我告诉她:「味道淡得像米,像忘了放糖。好了,我要工作了。」
  「我小时候最喜欢那个盒子。」她不愿搁下电话:「是“雪姑七友”,雪姑还让小鸟停在她手背上唱歌。」
  「不,他们早改装了。」
  我信手拈来一看。
  或许那块包裹着长条形,米白色,中间夹了些燕窝的糕点不变,——仍似一根白色的手指饼呢。但它的盒子是橙色的渐变色,还有燕子图案。写上“老少咸宜,味淡有益,开胃补虚,滋水生津”,一点古意也没有。
  「店员说,政府要登上成分、重量、食用日期。咦,还有个编号——」
  「这么复杂?」
  「58726——大概是出厂编号。现在的零食注重卫生,过期不能卖。」
  「从前我们不讲究这个,好像什么也不会过期。」
  我对母亲一向很心虚。所以她有点伤感,并怀疑我是邻床错换过的洋人婴儿。——她大概期待我买两盒送给她(爸爸已对我弃权),但忘本的我竟然只记得急功近利有利用价值的同事!
  我不孝!
  我甚至没有好好给她一个孙子抱。因为弟弟品强完成任务。
  来世上一趟,为什么要为别人活?有那么多的包袱呢?
  我们喜欢一个人,“喜欢”的过程已经是享受,我们心动、欢愉、望眼欲穿,他对我们好一点就可以了。——这种“折磨”有快感。
  那有一生一世呢?
  而我做这设计,开了个通宵,也忘了钥匙。
  门铃响。
  煤气公司的职员上门超表。我正在看色板,着他自便。
  「啊,你把厨房完全改掉。」
  「对,上手业主的橱柜竟用橙黄色,太老套,我很少煮食,都扔掉。其实微波炉就够了。」
  他熟练的打开中间那个橱柜,记录煤气使用度数。
  他笑:「用了不到十几度。」
  又道:「这个铁箱子,最好改放别处。」
  什么铁箱子?
  我向橱柜内一看:「这个箱子不是我的。」
  「难道是我故意放进来的?」
  我搔着头,百思不得其解。我搬来时,所有杂物全盘清理,一针一钩,都是本人设计新添,个人风格。我绝不会搁着一个奇怪的箱子那么碍眼,碍手碍脚。——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出现?
  我搬起它,不算重,但打不开,上下左右全看遍,没有锁,没有匙孔。
  我对这突如其来的古旧异物有点发毛。从地面冒出来,躲在煤气表的橱柜内,非常隐秘,又带点嘲弄。我对空气说:「你不要作弄我!」
  用力砸在地上,发出巨响,它纹风不动。用脚踢它,用锤敲它,用尖硬的锥撬它※,我肯定里头没有“生命”吧。
  因这番折腾,人和铁箱子都累了。
  我竭尽所能摇撼它,突然,我看见在一侧,又一排数字的齿轮,原来是密码锁。
  于是,胡乱地拨动一些数字,这肯定是无效的。孤军作战的我颓然坐倒。
  望向桌面上的燕窝糕。——燕窝糕,你有什么玄机?吃燕窝糕的女人,你究竟想怎样?你是谁?
  58726!它的出厂标号。
  我的心念转动,急奔狂跳,58726,——铁箱子——打——开——了!
  它打开了!
  我身子反而向后一退,它像一个张大的嘴巴,同时,我的嘴巴张得比它大。
                 
  喘定片刻,我再察看这陌生的,不属于我,也不属于我身处的时空的铁箱子。
  一双白手套。手套已残破,瞩目的是染了些褐色的“东西”,已干,凝成硬块,是血吗?是干了的,经过岁月的血吗?那双手——不,那双手套上,竟仍套着指环,但钥匙饰物不见了。
  在——我——处。
  这回,真的看见有一张昏黄的照片,签了上款:「吾爱」。下款是:「燕燕一九三三」。
  只是一张唱碟封套。即我如今设计相类的功课。
  封套中间挖空了一个圆形,见到黑色唱蝶的中心部分。抽出来一看,它砸得崩裂了一角。即我刚此粗暴的结果。
  一九三三?
  灌录的主题曲,是:“断肠碑”
  封套底印了歌词:(中板)
  秋风秋雨撩人恨,愁城苦困断肠人。
  万种凄凉,重有谁过问。
  亏我长年唯有两眼泪痕。
  (慢板)
  忆佳人,透骨相思,忘餐废寝。……
  龙凤烛,正人灯花惨遭狂风一阵,苦不得慈悲甘露,救苦救难返芳魂。
  俺小生一篇恨史,正系虚徒于问。
  问苍天,何必又偏偏妒忌钗群。
  天呀呢既生人何必生恨,你又何必生人。
  莫非是天公有意将人来胡混。
  莫非是五百年前,债结今生?……
  燕燕穿二十年代的旗袍,前刘海,浓妆,戴着白手套,手拈一朵玫瑰花,同手套上的珠花羽毛相辉映,要多俗艳有多俗艳。她七分脸,浅笑若无。人应不在,但头套染血……。
  铁箱子中,还有一个小盒子。
  这个小盒子木质,雕细花、缠枝。有个小小的锁。我拿出来,就灯光一看,赫然是以口红写上的:——「赵保罗吾爱」
  PAUL CHIU——没可能!怎可能是我?
  她怎么可能用这种方法来找我?
  我有生以来都没见过她,没爱过女人,我根本不爱女人,不认识燕燕,不吃燕窝糕。这是一个陷阱!
  这是阴谋!
  拧着那条小小的,但又重得不得了的钥匙,我颤抖着。几番对不上锁孔。
  我恐惧,冷汗滴下来,越来越寒,呼吸也要停顿,只要有一点异动,我一定弹跳起来,撞向天花板。我挣扎着,有极渴望知道真相,我快要知道“我是谁”了!——「喀嚓。」
                 
                 
 

 逆插桃花 
                 
  那个晚上,二人同躺在一个被窝里头,是丝绵被的暖?抑或体温?宙言的心有点不可抑制的动荡,微微的抽搐。他告诉小桃:“八岁那年,我整整七个月不会说话。”“宙言”这个名字本来是书了一个世界的话。他自闭的原因,是那年亲眼见到妈妈上吊。妈妈才二十九。过不了三十。
  女人过不了三十,便是命薄如花。
  (“要爱惜光阴,因为现金的世代邪恶。”)
  小桃把手按在宙言胸膛上。感觉他心跳:“我明白”妈妈唤兰香。但他们家是种桃花的。
  爸爸在新界有个农场,世代种花。算是有点积蓄。农场很大,请了几个工人。也种牡丹、蟹爪菊,也发水仙。每年农历年前,大陆运来一大批四季橘、朱砂桔、龙胆橘、沙柑——等,批发给零售商,转手赚一笔。——但主要的作业,仍是二百株桃花。
  桃,是蔷薇科落叶小乔木,有开花的,有结果的。他们家种的多属观赏桃,极品是“碧桃”——这是一个变种,花重瓣,有白、浅红、深红等色。白色素淡,林中较少,因为顾客多买来过年时摆插,爱鲜艳的红。
  桃花盛开时很艳。
  而它是先花后叶的。开得最繁密时,花朵往往遮盖了枝条,这是桃花特定的生长规律,跟其他年花不同。
  爸爸已四十五岁了。宙言五岁起已懂得为桃花修剪横枝,施肥、除虫、拔草、浇水和预测天气寒暖。
  爸爸教宙言:“要同天气赌一局。——若春节前天暖,便除去已盛开的花和横枝,延迟上层开花,以免到时有凋谢相;一旦天冷,赶紧把下层的花和横枝剪掉,令营养水分往上提,催谷上层的花早些开。”一株灿烂的桃花,往往得种上三、四年,才可茁壮,高大,成为“桃花王”,卖个好价钱。
  今年的桃花王高达十六尺。
  小桃笑:“这个我当然知道。”暖洋洋的东风一吹,桃花王先开,如同领航,扩展到千枝万树。把春天烧融。在风中,缓缓地呼吸。
  看到桃花,宙言总不免想起,那晚,妈妈穿一件过年时才穿的粉红色双滚条毛领小袄。飘荡在半空。也像半空无端抖落的一阵花雨。落地无声。
  宙言受惊吓,从此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而大部分时间,接近哑。
  是因为得胜哥。
  得胜哥是农场的工人,兼司机。人人说他名字好:“祁得胜”。他很壮硕,常年只穿汗衫牛崽裤。干活热了,把汗衫往上卷,露出腹肌,一排一排,象barsix巧克力。而爸爸的就像白果腐竹猪肚汤中捞起的猪肚。
  宙言放学回家,总爱在他的“巧克力”上弹琵琶一样胡拨乱拨。妈妈趁爸爸只顾喝酒时望过来。看他弹琵琶。得胜哥没有讲话,只望了她一眼。他们互相望一眼就好象说了一个世界的话了?宙言看不懂眼睛里头的渴求和火花。毕竟他只有八岁。今天他当然懂了。
  “我也喜欢得胜哥。”宙言告诉小桃:“如果他把我扛到肩上,我不担心会掉下来。”后来,宙言无意中听到妈妈同得胜哥说话:“你属龙吗?我属蛇——”“岂非'龙蛇混杂'?”他不知这是打情骂俏。他忙不迭抢着报告:“得胜哥我属兔呢!咦?爸爸属什么?——”打断了情话。
  农场要送货出九龙,由得胜哥驾驶货车。爸爸要妈妈去收钱。又叫宙言一起去。
  小桃说:“你爸爸信不过得胜哥。所以叫你妈妈管帐。他又信不过你妈妈,所以叫你去”监视“制造不方便。”本来和简单,但实在太复杂了。
  那一年腊月,寒风猛吹,令人手足冰冷。货车出九龙,还有风沙迷目。在司机旁,宙言闷极打瞌睡。妈妈的手,和得胜哥的手,早已忙碌而畏怯地彼此偷欢。冷手也热了。他们互望一眼,没时间了——如果有时间,男人和女人,都会猜猜究竟怎么开始呢?他会先触摸我身体的哪个部位?是头发?嘴唇?脸?手?肩?我的胸脯?我身体的哪个部位?——究竟说句什么话,令我心甘情愿。还是我令他勇敢?
  但没有时间了。
  往往意乱情迷,手足无挫。一切铺排和计划都不管用。都——做——废。什么都猜不中,不必猜。
  因为眼神已经交锋。
                 
                 
  (我渴了。)
  货车驶入小路树林,匆匆停住。——在货车旁边,在四季桔和桃花阵,很快,很匆促,强忍着鼻息和呻吟,用毕生的劲力去解决一次情欲的煎熬。
  四下只有窒息的微响。花叶细碎的颤动,好象才一眨眼工夫,偷来的时间,没时间了。
  宙言迷糊中睁眼,只见得胜哥把汗衫卷下来,套进牛崽裤中。妈妈不知在抹什么。宙言闭上眼睛,忍不住又再看——。
  两天后,农场发生激烈的打斗。
  是喘着气的爸爸,忽地持一个泥铲,朝着把桃花枝叶扎拢一保持美态,好挂上客人预定标签的得胜哥后脑勺,猛力一拍,得胜哥脚步不稳,登时溅血。他回头,象爸爸还击。
  受伤的得胜哥仍孔武有力,爸爸的腿中了招,什么也不说,泥铲又在盛怒下狠拍过去——。
  双方浴血,妈妈凄厉地哭喊,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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