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文集-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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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仍同她好?
——他仍同她好?
悦子也冒出一身冷汗。为什么?他明明是我的!为什么他不同女朋友分手?
她集中所有力气去许一个心愿,但,原来是不长久的。比生命消逝得还要快。
悦子忽地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省悟了。她需要一些助力。去除眼中钉!
她马上赶到涉谷站,朝义犬“八公”铜像飞奔。
左看,右看,心焦如焚。人呢?
太慌乱了,——不知那人似乎已经在等她……。
她一见,插翅般飞过去。他微笑,扬扬手中另一本“地狱护照”,什么话也不必说。
“日行一善”的“天国护照”只是短暂的游戏,很快便不流行了。——但“地狱护照”是长存的。
只要世上有人爱,便有人恨。
只要有这种矛盾,“地狱护照”便千秋万代地流传。供不应求。每个渴求的人都变得勇敢,泥足深陷,不能自拨。
他知道,她血液中,嗜杀的因子已经成长了。她渐渐习惯了以一条又一条的生命来换取世上最简单但最复杂的东西。
她一次比一次冷静、狠辣。除掉的生命也一次比一次贵重。无法回头。悦子跑过去。
——为了爱情,为人爱人,为了要他做我“唯一”的爱人。
潮州巷——吃卤水鹅的女人
电视台的美食节目要来访问,揭开我家那一大桶四十七岁的卤汁之谜。
我家的卤水鹅,十分有名。人人都说我们拥有全港最鲜美但高龄的陈卤。
那是一大桶半人高,浸淫过数十万只鹅,乌黑泛亮香浓无比的卤汁。面层铺着一块薄薄的油布似的,保护那四十七年的岁月。它天天不断吸收鹅肉精髓,循环再生,天天比昨日更鲜更浓更香,煮了又煮,卤了又卤,熬了又熬,从未更换改变。这是一大桶「心血」。
卤汁是祖父传给我爸,然后现在归我妈所有。
美食节目主持人在正式拍摄前先来对讲稿,同我妈妈彩排一下。
「陈柳卿女士,谢谢你接受我们的访问——」
「不。」妈妈说:「还是称我谢太吧。」
「但你不是说已与先生分开,才独立当家的?」主持人道:「其实我们也重点介绍你是地道美食「潮州巷」中唯一的女当家呀。」
「还是称谢太吧,」她说:「我们还没有正式离婚。」
「哦没所谓。」主持人很圆滑:「卤汁之谜同婚姻问题没有什么关连,我们可以集中在秘方上。」
「「秘方」倒是谈不上,不过每家店号一定有他们的特色,说破了砸饭碗了。」她笑:「能说的都说了,客人觉得好吃,我们最开心。」
我们用的全是家乡材料,有肉桂皮、川椒、八角、小茴香、丁香、豆蔻、沙姜、老酱油、鱼露、冰糖、蒜头、五花楠肉汁、调味料……,再加大量高梁酒,薪火不绝。每次卤鹅,鹅吸收了卤汁之余,又不断渗出自身的精华来交换,或许付出更多,成全了陈卤。
妈妈透露:「卤水材料一定要重,还要舍得。三天就捞起扔掉,更新一次。——材料倒是不可以久留。」
是的,永恒的,只是液体。越陈旧越珍贵。再多的钱也买不到。
妈妈接受采访时,其实我们已经离开了「潮州巷」。因为九七年五月底,土地发展局正式收回该小巷重建。
从此,美食天堂小巷风情:乱窜的火舌、霸道的香味、粗俗的吃相、痛快的享受,都因此清拆,化作一堆泥尘。——就像从没存在过一样。
我们后来在上环找到了理想的地点,开了一间地铺,继续做卤水鹅的生意。
这盘生意,由妈妈一手一脚支撑大局,自我七岁那年起……。
七岁那年发生什么大事呢?
——我爸爸离家,一去不回。
他遗弃了我们母女,也舍一大桶卤汁不顾。整条「潮州巷」都知道他在大陆包二奶。保守的街坊同业,虽同行如敌国,但同情我们居多。
他走后,妈妈很沉默,只关门大睡了三天,谁都不见不理,然后爬起床,不再伤心,不流一滴眼泪,咬牙出来主理业务。——虽只是大排档小店子,但千头万绪,自己得拿主意。
而爸爸好狠心,从此音讯不通。
我是很崇拜爸爸的。——如同我妈妈一般崇拜他。
在我印象中(七岁已经很懂事了),爸爸虽是粗人,不算高大,但身材健硕,长得英挺,他胸前还纹了黑鹰。
他不是我同学的爸爸那样,拿公事包上班一族。他的工资时间不定,即是硕,二十四小时都很忙。
我们的卤水鹅人人吃着都赞不绝口。每逢过年过节,非得预定。平日挤在巷子的客人,坐满店内外,桌子椅子乱碰,人人一身油烟热汗,做到午夜也不能收炉。
最初,爸爸每天清晨到街市挑拣两个月大七八斤重的肥鹅,大概四十至五十只。……后来,他间中会上大陆入货,说是更便宜,鹅也肥实滑嫩些。……
他上去次数多了。据说他在汕头那边,另外有了女人。——别人说他「包二奶」,凭良心说,我爸爸那么有男人味,女人都自动投诚。附近好些街坊妇女就特别爱看他操刀斩鹅。还嗲他:「阿养,多给我一袋卤汁。」
「好」,他笑:「长卖长有!」
爸爸的名字不好听,是典型的泥土气息。他唤「谢养」,取「天生天养」。但也真是天意,他无病痛,胸膛宽大。斩鹅时又快又准,连黑鹰纹身也油汪汪地展翅预飞。
孔武有力的大男人生就一张孩儿笑脸。女人不免发挥母性。对于同姓来向自己男人搭讪,我妈再不高兴,也没多话,反而我很讨厌那些丑八怪。想捉一只蟑螂放进去吓唬他们。
妈妈其实也长得漂亮。她从前时大丸百货公司的售货员,追求的人很多。但她骄傲、执着、有主见。她知道自己要什么。
——她只是逃不过命运的安排才遇上我爸爸的。
当她还是一个少女,某次她去游泳,没到中途忽然抽经,几乎溺毙。同行的女同事气力不足,幸得杀出个强壮的男人把她托上岸去。不但救了她,还同她按摩小腿,近半个小时。
他手势熟练,依循肌理,轻重有度。看不出粗莽的大男人可以如此节制,完全时长期处理肉类的心得。
「怎么也想不到他时卖卤水鹅的。」妈妈回忆到:「大家都不相识,你毕竟非礼我老半天!」
他笑:「我时你的救命恩人,你不过时我手上一只鹅。」
她大了他十几下。也许有三十下。自己的手疼了,他也没发应。
她说:「谁都不嫁。只爱谢养。」
外婆像天下所有的慈母一样,看得远,想得多。她不很赞成。只是没有办法,米已成炊。
大概时怀了我以后,便跟了他。
跟他,时她的主。失去他,自力更生,也是她的主意。——由此可见,我妈妈是个不平凡的女人。
如果她不是遇上命中克星,泥足深陷,无力自拔,她的故事当不止于此。
只是她吃过他的卤水鹅一次,以后,一生,都得吃她的卤水鹅了。我也是。
爸爸是潮州人,大男人主义,他结交什么人,同谁来往,都不跟女人商议。但夫妻恩爱。后来,我知他练功夫,习神打——据说是一种请了神灵附身,便可护体,刀枪不入的武术。……还有些什么呢?我却不知道了。
我们住在店子附近的旧楼,三楼连天台。这种老房子是木楼梯的,灯很暗,但胜在地方大,楼底高。又方便下楼做生意。房子是祖上传下来的。
天台是爸爸的秘密。
因为他的练功房便是天台搭建的小房间。练功夫很吵,常吆喝,所以有隔音设备。每当他举重,或做大动作,便出来天台;如果习神打,便关上门拜神念咒。——他的层次有多高,有多神,我们女人一点都补清楚。
只知他有一次为了保持功力,甚至增强,每十天半个月,都「请师公上身」练刀。
有一次,我听见他骂妈妈,语气从未如此愤怒:「我叫了你不要随便进去!」
「练功房好脏,又有汗臭味,我同你清洁洗地吧。」妈反驳。
「我自己会打理。女人不要胡来!」
他暴喝:「你听着,没问准我不能乱动,尤其是师公神坛,——万一你身体不干净,月经来时,就坏事了。」
又道:「还毒过黑狗血!」听来煞气多大,多诡秘。
而且,原来阳刚的爸爸,也有忌讳。
从此妈妈不再过问他的“嗜好”。
我们店子请了两个人。但妈妈也得亲力亲为,她也清洁、洗刷、搬桌椅、下厨、招呼……,总之老板娘是打杂。什么都来,都摸熟门径,连巨大的鹅都得斩得头头是道,肢解十分成功。到了最后,爸爸是少不了她的助力,这也是女人的“心计”吧。不知道谁吃定谁了。
不过工人都在月底支薪水,他们付出劳力,换取工资,这是合情合理的。只有我妈:「我有什么好处?——我的薪水只是一个男人。」
她又白他一眼?
「晚上还得伴睡。」
我妈以为她终生便是活在“潮州巷”,当上群鹅之首。
爸爸忽地有了一个女婴,没有“经验”,十分新鲜,把我当洋娃娃。或另一个小妈妈。
他用粗壮的手抱我,亲我,用胡子来刺我。洗澡时又爱搔我痒,水溅得一屋都是。——到我稍大,三岁时,妈妈不准它帮我洗澡。
他涎着脸:「怕什么?女儿根本时我身体的一部分。我只是“自摸”。」
妈妈用洗澡水泼他。我加入战圈。
有时他喝了酒,有酒气,用一张臭嘴来烘我。长大后,我也能喝一点,不易醉,一定是儿时他的熏陶。想不到三岁稚童的记忆那么深沉。
妈妈也会扯开他。
他当天发誓来讨好:「别小器,吃女儿的醋!——我谢养,不会对陈柳卿变心!」
「万一变心了呢?」
「——万一变心,你最好自动走路!」
又是啪啪啪一阵乱打。妈妈的手总是在他的“那个部位”。
也许是我最早记得男女间的事,便是在一个晚上,天气闷热,我被枕上的汗潮醒。但还没完全醒过来。迷糊中……
爸爸和妈妈没有穿衣服,而薄被子溜下床边。床也发汗了。
爸爸在她身上起伏耸动。像一个屠夫。妈妈极不情愿,闭目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