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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部分

李碧华文集-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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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下回来,可以帮我带些新鲜的荔枝吗?”
  “好吧,你真馋呢。”
  “这里买不到。罐头极贵,也不多。”丽子说:“物离乡贵,人离乡贱。”
  郑敏发觉宫本丽子身边没有男人。
  她也没问。
  夜晚那幽怨的歌声,或者是她所哼。
  丽子很喜欢找她聊天。一个寂寞的女主人。她掀着她的中文书本,努力地看,很多字看不懂。郑敏问:“你的中国话哪儿学来的?”
  “在中国。但久了,都忘了。”
  “你到过中国?哪里?北京?上海?”
  “长安。”
  郑敏纠正她:“你是说西安吧?”
  “长安。”她固执地。
  算了,日本人眼中的长安抑或西安,都一样,只有中国人把地名换来换去,例如北京抑或北平。
  丽子中日语夹杂说:“京都太像长安了。都棋盘似的分区,中间一条大道,也叫朱雀门大街,同长安一样,遣唐使都学上了。京都可是缩小的长安。——不过,到底也不一样。”
  末了她有点黯然。
  “我没到过西安,不,长安。”郑敏告诉她:“以后去吧,那儿有兵马俑、半坡村,还有华清池。我看到图片,池子像足球场大呢,我不想念杨贵妃光天化日下洗澡。”
  “皇上赐浴华清池内浴池。”她忙解释:“他们传言不负责任!”
  郑敏奇怪她那么好管闲事。
  六月十四日那天,宫本丽子神秘的邀约她:“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她上了粉红色的脸粉,仔细化好妆。松松的挽个髻,穿着素淡日式宽袍,无钮,只打个结。看上去怪怪的,郑敏想,怎么一个人只一张脸有颜色,遗容一样。她问:“是——参加些什么聚会吧?”
  一路上,有点忐忑,又有点好奇,随她左右,丽子气定神闲的走着,很肃穆的样子。
  计程车停在斜路下。
  有个木牌子:“御赐泉涌寺。”
  又是一座庙!
  不上呢。循此斜路上去,都是什么即成院、法音院、戒光寺、悲田院、善光寺……。树影蔽日,不时撒落一些红色的小果子,有灰紫鸽来啄食。
  不久来至目的地。
  丽子一言不发,径到一间小小的观音堂。原来她今日来拜神。
  郑敏一进去,见观音像,颇为惊诧。
  这是一座杨贵妃观音!
  杨贵妃什么时候成为日本人参禅的观音?
  细看那佛像,是个美女,垂目微笑,头戴雕塑透明的宝冠,手持极乐之花,端然安坐,雍容华贵。
  因为它栩栩如生,郑敏看得呆住。
  “你,以前见过她吗?”
  “没有。”
  “她是杨贵妃。”丽子提醒。
  “这有说明。是贵妃在马嵬坡被缢死,唐玄宗为纪念爱妃,以香的白檀木雕塑坐像,由高僧湛海从中国请来泉涌寺供奉。”
  郑敏撇撇嘴:“身为皇帝,把儿媳妇据为妻,末了连保护一个弱女子也做不到,再长情又如何?无补于事!”
  丽子竟听得泫然:“只恨安禄山作乱,六军不发无奈何啊。”
  “历史是这样说的,但我总觉得杨贵妃笨,这样窝囊的男人怎值得为他而死?”
  “她没死!”
  丽子望着那观音像:“她在马嵬坡下的佛堂被内侍缢至气绝,但未毙命。玄宗与六军走后,复苏,随从及宫女隐瞒了,让她偷偷上了遣唐使的船,自日本山口县登岸……”
  真是匪夷所思。
  郑敏目瞪口呆,丽子低回:“走吧。说了,你也不明白。”
  “怎么会?”
  “——所以,这是传说。”
  在以后的十天内,丽子的话显然少了。她只淡淡跟郑敏道:“人家的感情,我们不必多话。”
  郑敏只觉丽子远着她了。
  到回港时,结了帐,在木门外道别:“要我帮你买新鲜的荔枝吗?”
  她道:“随缘吧。”
  郑敏有句话在口边,吞下去。终又按捺不住:“——你是谁?”
  她眯缝着一双媚眼,微笑:“宫本丽子。”
  九月。
  新学期开始了。
  藤原信三先生是有名的汉学家,他出版过十多本书,主要是唐诗、宋词、金瓶梅和新旧唐书的论文。他还打算退休后,把水浒传译成日文。他懂呢,强调,是一百二十回那版本。
  今年开的课程,也包括了白乐天的研究。藤原先生是白居易的诗迷。
  他精研《长恨歌》因为日本人锲而不舍的精神,在郑敏及其他十三位同学的面前,展现了一个中国爱情故事的谜底:“天旋地转回龙驭,到此踌躇不能去。
  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他在马嵬坡下,只见紫褥,不见尸体,而香囊仍在。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天堂和地府都找不着,她当然仍在人间。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海上仙山是蓬莱,蓬莱即东瀛,她来了日本。
  ……
  藤原先生还道:“位于山口县,向津县半岛的久津,有一座‘杨贵妃之墓’的五轮塔。”郑敏当日下课后,即乘车到东山区去。
  如果杨贵妃没死在中国,她便生生世世,都漂泊在异乡吗?
  重回这民宿,重见这木门。
  木门敞开了。
  那不是宫本丽子。她搬走了。房子卖给一位丸风先生,同样作宿泊的经营。但她搬走了。——不知她落脚何处?
  人海茫茫。
  也许只是巧合。
  也许她神经过敏——她应该改名,唤郑过敏。
  三个月后的某一天。
  黄昏,天开始下着初雪,以为是雨,但细碎有声。原来又近耶诞。
  郑敏在河原町附近的新京极买冬衣。回程车子走四条通,过祗园。她见到她!
  宫本丽子丰腴的身子裹在一件茸茸的毛裘中,雪容花貌参差是,一如复苏的牡丹。
  她挽着一个男人,娇娇地说着话,仰面睨着他,待说我不依……。
  那男人,并不年轻,看来五十岁多了吧,鬓发有点花白,笑眯眯的,非常从容。
  两人走过,比翼鸟连理枝,委婉承欢,全无历史包袱。什么叫“三千宠爱在一身”呢?大概是这样子。在兴旺繁盛的祗园。
  郑敏想,那男人的魅力,必然因为他的权势、金钱、江山,添他气度。要是一切都没有了,也不过是年逾半百,低首下心,护花无力的糟老头子而已。——就如“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千年后的杨玉环,如何与李隆基遇上了?天长地久有时尽,她还要他?
  难怪她搬走,跟定他。
  但她仍在京都徜徉。即使回不到故国,再没任何一个地方比京都更像魂牵梦萦的长安了。——连中国的西安也不像长安。
  若是一双闹市的男女,即使爱情命运多么曲折迂回,相信不会致命,没有六军大喊,催逼落难的皇上绞杀贵妃方肯听令。
  作为局外人,旁观者,人家的感情,我们不必多话。
  不管她是谁。
  但我是谁?郑敏通宵失眠。
  ——她在唐史上找到一个似曾听过的名字。
  “谢阿蛮,四品女官,宫中舞姬,与贵妃合,交情莫逆。曾赠以金粟装臂环。……” 

 

 梁山伯自白书 
                 
  我对不起英台——其实我一早便知道她是女儿身。
  不过自三岁起,便已受到理记的教训。《曲礼》中说,男女之别,要严加防犯,凡是男女,衣服架子不共用,叔嫂不通音讯。外来者不得进入门槛以内……
  所以一旦揭穿了,我还能与她共处一室吗?
  我虽是书呆子,这浅显的道理也是晓得的。
  想起那日柳荫结拜。柳叶拖了细雨,青翠可人,我便提议与她结为兄弟,一般男子,跪便跪。只见这人,跪也跪得异样,无端款摆一下腰肢,于此细微之处,令我起疑。
  到了尼山周士章先生所设惊馆中了,外面是白色粉墙,八字门开,紫竹掩映,决非三家村里私熟可比,看门的延了内进,见一堂屋,正中摆了一字长案,抄写册籍堆叠如丘,书架上都是大小卷轴。
  周先生头戴古母追巾,身穿蓝衫,细看我们二人窗稿后,便随手收入他一百零八名学生之中。
  他道:“在这堂屋后便是讲堂,每逢二四六日听讲。其余日子,你们在书房里读书,遇有不懂,便来相问,我倒是知无不讲的。”
  然后他分了我们兄弟二人一室,英台已觉不便,但又隐忍不发,我生性节俭,便向她提出:“我们两一间房,各点一支烛,未免过于浪费,以后若非有重要事情,不如同在一桌攻书,共点一烛,好吗?”细察她的表情,无可奈何。
  于是我便决心侦知她的底细了。同窗书友,包括了任建晖,林嘉升,罗俭郎,关德兴,梁省坡,陈少峰,和好赌的伊抽水,爱粗言秽语的黄超母,瘦削羸弱的辛玛祥……等,全都不觉英台有异,因为他们都没有我的细心。且近水楼台先窥月呀我是什么时候全盘启清她字容的呢?
  就在那一天,她病了,一按她额角,非常烫人。我觑准时机,道:“今日已经深夜,看病是来不及了,明天一早便请大夫来瞧瞧吧。”
  她巴不得打发我,好让她休息,便道:“好,明天再说。梁兄,时候不早了,你且去睡吧。”
  我怎肯就此罢手?便坚持:“为要照顾贤弟,我不放心,看你一身火烫,还讲什么客气话?我不走了,我俩头脚相抵来睡好了。”
  她听了这话,赫得心如擂鼓一般,本来已烧红的脸,阴晴不定。
  正待想个理由:“梁兄,我自小不惯……”
  “什么惯不惯呢,不要再拘执了,难道你不肯接受愚兄的一点心意吗?”
  见我坚持,她只好由我,忙瑟缩一旁。
  我也算是个君子,不过不能慎独,四野无人时,我偷偷掀被,飞快地瞥了一下,见她露了半肩,一双玉手,还有……
  我怕自己看不真切,为了实事求是,便小心证实。终于一直存在我心中的疑问开启了,我没有猜错,她果然是女儿身。
  她还穿了耳洞,这是铁证。
  次天,我便后悔了,我太“克己复礼”了。
  但槌心都无用,只好再想办法来弥补损失,连女娲都设法补天呢。
  一天晚上,写就了长文,心情甚好,便数了银钱,交给四九打酒,又作了四碗菜,是鸡,鱼,虾子拌芹菜,咸菜烧肉豆腐等。
  我抱了一把壶,是扁瓜形的陶壶,装满了斤把酒,与英台共醉,我一盅她一盅的喝下去。
  孔子教我们:“唯酒无量不及乱”,但在这节骨眼,谁有工夫听他?我过去伸手扶着英台,一壁搀一壁走。步步如踩在云端。
  一个踉跄,我俩都跌在地上。
  ——而我,就一醉倒地不起。
  后脑勺还崩起了一个肿瘤,成为可耻的记认。
  要命的是,英台不知是有意抑无心,不断向我亲近,好象在考验我的定力。
  过了三五月,杭州渐入暑天。
  我们一群书友。喜欢沿经馆至附近的行人大道上散步。他们见热了,梁省坡率先把外衣脱了。但英台和书僮银心,总是宁愿努力打扇,也不肯稍作暴露。
  黄超母生性粗鲁,他问:“天气这般炎热,何以你俩犹重衣叠穿?不怕汗臭吗?”
  英台道:“小弟没这样的习惯,因自幼体弱多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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