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华文集-第20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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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我好奇至沸点。
〃永定,〃她截住我的话,〃如花的身世我们知得不够多。〃
〃谁说的?〃
〃你晕浪,问得不好。〃她瞪我一眼。
我马上住嘴,不知是因为她说我〃晕浪〃,抑或〃问得不好〃,总之住了嘴。心虚得很。
〃现在由我访问!〃她权威地开始了,〃如花,何以你们二人如胶似漆,十二少竟不娶你?他可有妻子?〃
啊对了,我竟没有深究这爱情故事背面的遗憾。遗憾之一,由阿楚发问:有情人为何终不成眷属?
十二少虽与如花痴迷恋慕,但他本人,却非〃自由身〃,因为陈翁在南北行经营中药海味,与同业程翁是患难之交,生活安泰之后,二者指腹为婚。十二少振邦早已有了未婚妻,芳名淑贤。
〃我并没有做正室夫人的美梦,我只求埋街食井水,屈居为妾,有什么相干?名分而已。不过……〃
如花的惆怅,便是封建时代的家长,自视清白人家,祖宗三代,有纳妾之风,无容青楼妓女入宫之例,所以坚决反对,而且严禁二人相会。
这是我们在粤语长片中时常见到的情节,永远不可能大团圆。到了后来,那妓女多数要与男主角分手,然后男主角忧郁地娶了表妹。——也许他很快便忘了旧情,当做春梦一场。〃地老天荒〃?过得三五年,他娇妻为他开枝散叶,儿女绕室,渐渐修心养性,发展业务,年事日高,含饴弄孙,又一生了。谁记得当年青楼邂逅的薄命红颜?
〃你与他分手了?〃阿楚追问。
〃不,我死心不息。〃如花忆述,〃一天,鼓起勇气,穿着朴素衣裳,十足住家人模样,不施脂粉,不苟言笑,亲自求见陈翁。〃
〃他赶你走?〃 〃他与我谈了一会。至我恳切求情,请准成婚时,陈老太拿出掘头扫把——〃
〃以后呢?〃
〃后来,他偶尔做了一单亏本生意,因为迷信‘邪花入宅’,带来衰运,永远把我视作眼中钉。〃
〃那十二少,难道毫无表示吗?〃阿楚愤愤不平,〃你为他付出这样多,他袖手旁观?你要他干什么?不如索性……〃
如花脸上一片光辉:〃他,为我离家出走!〃
〃哦,算他吧!他住到你家?〃
〃不是家,是‘寨’。〃轮到我发一言了。
阿楚白我一眼,不服。
〃是呀,一间寨通常三层。地下神厅之后,二三楼都是房间,我因是红牌,个人可占一间,其他台脚普通的阿姑,则两三人同居一房。〃如花答。
〃他住到你寨里,方便吗?〃
〃他没住下来,根本没这规矩。他另租房子,就在中环摆花街。〃
〃那你洗尽铅华,同他相宿相栖去?〃
〃没有。〃
〃二人难道不肯挨穷?〃
〃不是不肯,是不敢。〃
三人默然。多么一针见血。挨穷不难,只要肯。但你敢不敢?二人形容枯槁,三餐不继,相对泣血,终于贫贱夫妻百事哀,脾气日坏,身体日差,变成怨偶。一点点意见便闹得鸡犬不宁,各以毒辣言语去伤害对方的自尊。于是大家在后悔:我为什么为你而放弃锦衣玉食娇妻爱子?我又为什么为你而虚耗芳华谢绝一切恩客?
当你明知事情会演变至此时,你就不敢。如花虽温十二少,但她〃猜、饮、唱、靓〃,条件齐全,慕名而来的客人,还是有的。某些恩客,刻意不追究如花的故事。如花的故事,延续着。
〃十二少靠吃软饭为生?〃
阿楚的访问,真是直率,而且问题咄咄逼人。眼看如花面色一变,但她一定用更多的答话来解释。于是访问者奸计得逞。
凌楚娟小姐,我心底佩服:你真不愧娱乐版名记。
自她坐下来开始,问题便滚滚而来。我真汗颜,我是人家讲什么我便听什么;她呢,人家讲得少一点,她便旁敲侧击盘问下去。
果然,如花不堪受辱。
〃他没有靠我养。他有骨气,不高兴这样。〃
〃但,一个纨绔子弟,未历江湖风险,又没有钱创业兴家,这样离开父荫跑了出来,他总不能餐餐吃爱情。〃
〃他去学戏。〃
〃有佬倌收他吗?〃我想到就说。
〃怎么没有?〃如花为情郎颜面而辩。
〃不不,请勿误会。〃阿楚打圆场,〃他的意思,是当年的佬倌架子很大,拜师不易。绝对没有低估十二少。〃
〃而且,〃阿楚乘机再狡猾,〃我跑娱乐圈知道,访问老一辈的伶人时,都说他们当年追随开山师父时,等于是工人侍婢。〃
见如花气平了,阿楚得意地朝我撇撇嘴。
不过,即使如花为十二少的骨气辩护得不遗余力,到底,我们还是了解:都是如花的说项。在十二少仍是失匙夹万之际,他与如花已是太平戏院常客,看戏操曲,纯是玩票遣怀。人生如戏,谁知有一天,他要靠如花在酒家开一个厅,挽人介绍大佬倌华叔,央请收十二少为徒,投身戏班。
华叔见十二少眉清目朗,风流倜傥,身段修长秀俊,有起码的台缘。要知登台演戏,最重要是第一眼。
——当然,在爱情游戏中,最重要的,也就是第一眼。
〃为了十二少的前途,我对华叔苦苦恳求,直至他勉为其难,答允了。拜师之日,我代他封了‘贽仪’美金一百元。〃
〃那是多少钱?〃阿楚问。
〃约港币四百元。〃
〃你如何有这许多钱?〃
〃找个瘟生,斩之。〃
〃十二少知道吗?〃 〃他不必表示‘知道’。〃
真伟大。我想,如果有个女人如此对待本人,我穷毕生精力去呵护她也来不及。但这样的钱,如何用得安心?
虽然华叔看名妓面上,徒弟常务如倒水洗脸、装饭摇扇、抹桌执床、倒痰盂等工作,不必十二少操劳,但贱役虽减,屈辱仍在,新扎师兄要挣扎一席位,也是不容易的。
〃十二少有没有红起来?〃
〃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意思?〃我忙问。红就是红,不红就是不红。30年代的佬倌,一切立竿见影,不比今日的明星,三年才拍一部戏,年年荣登〃十大明星〃宝座。她们只在〃登台〃时最红。
但我真是一根肠子直通到底。阿楚以手肘撞我一下。
这是如花心上人,她会答〃他红不起来〃这种话吗?
女人通常讲〃不知道〃,真是巧妙的应对,永远不露破绽。
自此,十二少心情长久欠佳,但觉无一如意事。不容于家,不容于寨,又不容于社会。为了与一个痴心女子相爱,他付出的代价不能说不大。
〃有时,他以冷酷的面孔相向,〃如花泫然,〃甚至借题吵骂,我都甘心承受。他在无故发脾气之后,十分懊悔,就拥着我痛哭,哭过了,我对镜轻匀脂粉,离开摆花街,便到石塘咀。〃
她无限依依:〃有时关上门,在门外稍驻,也听到他的嚎哭。〃
我眼前仿见一架长班车(私家手车),载着千娇百媚、滴粉搓酥的倚红楼名妓,招摇过市。她又上班去了。阿姑的长班车,座位之后竖了一支杂色鸡毛扫,绚缦色彩相映。车上又装置铜铃,行车时丁当作响。
这侧身款款而坐,斜靠座位,尽态极妍的女子,眼波顾盼间,许有未干泪痕。问世间情是何物……
我们都不懂得爱情。有时,世人且以为这是一种〃风俗〃。
我和阿楚,在问了一大堆问题之后,也无从整理。一时间又想不起再问什么。这都是一些细碎、温柔的生活片段,既非家国大事,又非花边新闻。
我们都忘记了前因后果。前因后果都在红尘里。甚至,我竟忘记了她为什么上来一趟。
还是阿楚心水清:
〃你们以后的日子怎样?你为什么要寻找他?你比他早死?抑他比你早死?〃
〃我们一齐死。〃
〃啊——〃阿楚叫起来。
我按住她的手:
〃不过是殉情,你嚷嚷什么?〃
〃永定,何谓‘不过’是殉情?叫你殉情你敢不敢?〃
〃那就要视环境而定了。〃
〃你敢不敢?〃她逼问。
〃也要视其原因。〃
〃即是不敢啦。〃阿楚抓到我的痛处。
——但殉情,你不要说,这是一宗很艰辛而无稽的勾当。只应该在小说中出现。现代人有什么不可以解决呢?
〃不敢就不敢。〃我老实地答。
虽然说敢,反悔了又不必坐牢,起码骗得女友开心,但我真蠢!在那当儿,连简单的甜言蜜语也不会说。我真蠢。
阿楚不满意了:〃永定,你是我见过的最粗心大意的男人了,你看看人家如花和十二少!〃
〃看看我们有什么好?〃如花怨。
——不久,十二少壮气蒿莱,心灰意冷,深染烟霞癖。
当时鸦片由政府公卖,谓之〃公烟〃,一般塘西花客,都喜欢抽大烟,六分庄的鸦片一盅,代价九毫。一般阔少抽大烟,不过消闲遣怀,他们又抽得起。落魄的十二少,却借吞云吐雾来忘忧。
如花无从劝止,自己也陪着抽上一两口。
渐渐,日夕一灯相对,忘却闲愁,一切世俗苦楚抛诸脑后,这反而是最纯净而恩爱的辰光了。一灯闪烁,灯光下星星点点的乱梦,好像永恒。
十二少说:〃但愿鸦片永远抽不完。〃
只是第二天,一旦清醒,二人又为此而痛哭失声。长此下去,如何过得一生?
一生?
前路茫茫。烟花地怎能永踞?红不起来的戏子何以为生?彩凤随鸦,彩凤不是彩凤。但鸦真是鸦。 楚馆秦楼,莺梭织柳,不过是飘渺绮梦,只落得信誓荒唐,存殁参商。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真是,如何过得一生?
但觉生无可恋。二人把心一横,决定寻死。
〃你们如何死法?〃
〃吞鸦片。〃
〃吞鸦片可以死吗?鸦片不是令人活得快乐一点的东西吗?〃阿楚怀疑。
〃鸦片也是令人死得快乐一点的东西。〃如花说,〃它是翳腻馨香的麻醉剂。〃
〃你俩真伟大。〃阿楚无限艳羡。
〃不是伟大,只是走投无路。〃
〃二人都吞下鸦片?〃
〃是。〃如花强调。
〃怎样吞?〃
〃像吃豆沙一样。〃
〃十二少先吞,还是你先吞?〃
〃一起吞。〃
〃谁吞得多?〃
〃为什么你这样问?〃如花又被激怒了,〃我都不怀疑,何以你怀疑?〃
阿楚噤声。
我只好跑出来试试发挥缓和的力量:
〃——结果是,你先行一步,在黄泉等他,不见他来,对不对?〃
〃等了很久,不见他来。〃
〃或者失散了?〃阿楚又恢复活泼。
〃没理由失散。我在黄泉路上,苦苦守候。〃
〃或者一时失觉,碰不上。连鬼也要讲缘分吧?硬是碰不上,也没奈何。〃我说。
〃所以我上来找他,假如他再世为人,我一定要找到他,叫他等一等,我马上再来。〃
〃他怎么可能认得你呢?他已经是另一个人了。〃
〃不,〃如花胸有成竹,〃去的时候,我俩为怕他日重认有困难,便许下一个暗号。〃
〃什么暗号?〃
〃三八七七。〃
〃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们寻死那天,是三月八日晚上七时七分。我们相约,今生不能如意,来生一定续缘,又怕大家样子变更或记忆模糊,不易相认,所以定个暗号。是惟一的默契和线索。〃
〃呀,三八——〃阿楚忽省得一事。
〃什么?〃如花急问。
〃三月八日是一个节日。〃我告诉她,〃妇女节。〃
如花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