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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9部分

李碧华文集-第18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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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铃一响,丹丹在沙发上直弹而起,好似被世上最尖锐的针刺了一下。
  她控制不了,手足都失措,连门也不会开了。佣人自防眼一望,回首问:
  “小姐,是送东西来的。”
  ‘推着他送来?”
  “金先生。”
  再晚一点,金先生人也来了。问道:
  “东西呢?”
  原来心神不属的丹丹,不知就坚,只往墙角一搁,是老大的两个箱子。打开一看,每个箱子有:十四瓶褐色的液体。
  瓶子是昏昏沉沉的绿色,隐约明味。
  “小丹,来尝尝,这是可口可乐。”
  这种是外国人的“汽水”。汽水?丹丹没喝过,听说在清时,唤作“荷兰水”,很贵。而这可口可乐,年初刚来上海设厂制造,大家开始学习享用它。
  丹丹一瞥:
  “瓶子颜色多像双妹喝花露水——”
  “这可是摩登饮品。年初他们设厂时,说上了轨道,给我送几箱来,等到现在才送。”
  年初。年初人人都知道有金先生。年底就不一样了,亏这可口可乐厂的东主,还是给这面子,深究起来,反倒有点讽刺了。
  丹丹拎起一瓶,看了又看:
  “好喝么?倒情愿喝酸梅汤。”
  “北平的酸梅汤?”
  “是。一到热天,就到琉璃厂信远斋喝冰镇酸梅汤。青铜的冰盏儿,要打出各样花点儿来。”她用心地详尽地说一遍。
  “念着家乡了?”
  “北平不能算是家乡。”
  “哪里才是?天津?济南?石家庄?郑州?.苏州?——杭州?”
  金啸风随意一坐,眯眯笑。丹丹轻轻摇首:“哪里都不是。”
  “要哪里都不是,干脆耽上海好吧?上海滩可没亏待过你家小姐呢。”
  “对,我要习惯把上海当家乡了。”
  “那不如先习惯喝可口可乐。你大概不知道,整个中国,要有啥新鲜,总是上海占了先机,还轮不到北平,或者什么苏州、杭州的。”
  丹丹垂下眼睛,微微一抖,头接着也垂下了,只顾专心把玩着手中一瓶可口可乐,手指随着那白色的英文字纠缠着,一圈一圈。
  金啸风的手放在她半露的颈项上,也在打着圈圈。忽然失去控制,粗暴地问:
  “我的事,你知道么?”
  “——知道一点。”
  “你看着我!”他命令。
  她不肯,存心不肯就范。
  金啸风不管了,就强捧着她一张小脸,正正相对:
  “适时应世,是我与生俱来的看家本领。过一阵,当我东山再起,我要你一直在我身边!我要你知道,我金某人是打不死的!”
  “金先生我知道。”丹丹也正正对着他的脸:“你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你倒像个没事人一样,就把去拉去七的东西处理掉,迈着四六步地,不慌不忙地又来了,我很敬佩你!”
  丹丹闪闪眼睛,浅浅一笑:
  “今天不谈其他,先喝一点摩登的饮品。我去给你斟来满满一杯。”
  “不,一开瓶,就麦管可以了。”
  “——我给你倒进杯子里头,好喝点。”一旋身,她便进厨房打点去。
  还在扬声:“我要你天天来,我天天陪你喝。”褐色液体在玻璃杯中直冒泡,细如微尘的心事重重的泡。
  他伸手接过:“在这寒当里,喝这冰冷的东西,够呛!你先尝一口?”
  “我?”丹丹狡黠地瞅他一眼:“我早已经偷偷尝过了,不好喝,辣的,苦的。受不了!”然后孜孜再献媚。
  “下面给你吃。——我又学会了几种新花样。”
  不一会,便热腾腾地殷勤地上了桌。 


 民国廿二年·冬·杭州 
  杭州有数不清的桥。
  单以苏堤、白堤、孤山、葛岭一带而言,就有十来二十座了。
  不过大伙都记不清它们的名儿,唯有断桥,却是家喻户晓,每个来杭州一趟的旅人过客,都踏足这原来唤作“段家桥”的断桥。
  段娉婷不过是头一回踏足,偏生一种亲热,这是“段家”,是她的家。——她骤觉惊心动魄,好似冥冥中,数千年前,真的安排了她一则因缘了。
  断桥既不是建筑奇古,也没金雕玉砌,说来说去,甚至没断过。这座十分平凡的桥,不及苏堤六桥漂亮。
  它只是独孔、拱形,两侧为青石栏杆,它的勉力,段娉婷想,是因为于此白蛇终也得不到许仙吧?
  圣诞过了,元旦也过了,又是新的一年。
  冬天过了,银妆素裹的桥头只余残雪,雪睹了,他也好起来。
  段娉婷实在太窝心了。今天是她大婚的好日子。怀玉看不见她一身鲜妍的打扮,那不要紧,他摸得到,他还摸得到一张大红的结婚证书,可以在适当的位置上,签上他肯定的名字。
  没有证婚人,但那也不要紧,整整的一座段家桥便是明证,还有雪睹了的西湖——一也许还有被镇在雷峰塔底的白素贞。
  她指引他。
  “这里,是……”
  为他蘸满了墨,淋漓地挥笔。
  “唐,我们来了,谁也不知道。真的,很荒谬,两个最当红的明星退出影坛了,谁也不知道。”
  “——也许日后的历史会记载吧?”
  “怎么会?我也不要了。”
  唐怀玉念到韶华盛极,不过刹那风光。电影进入有声新纪元,却从此没他的分。他想说些什么,但段一手捂住他的嘴:
  “不让你说任何话。说不出来的那句,才是真话。”
  然后轮到她签名了,签到“停”字,狠狠地往上一钩。一钩,意犹未尽,又加了括号,括上“秋萍”。
  铁案如山。
  段娉婷实在太窝心了。
  一般的爱恋都不得善终,所以民间流传下来,女人的爱恋情史都是不团圆的,不过她满意了。获致最后胜利。得不到善终的因缘,是因为爱得不足够吧——她做得真好,忍不住要称颂自己一番。
  西湖上也有些过路的,见到一个女子,依傍着一个戴了墨镜的男子,有点面善,不过到底因远着呢,又隔了银幕,又隔了个二人世界,也认不出来了,今后谁也认不出谁来了。
  段娉婷的脑袋空空洞洞,心却填得满满,真的,地老天荒。
  她如释重负。
  唐怀玉在她手上,在她身边,谁也夺不去。今不如昔,今当胜昔,相依过尽这茫茫的一生。
  “唐,你记得么?我说过没有孩子的,不过也许很快便有了。你要几个?”
  她开始过她向往的生涯了。——最好的,便是他永远无法得知她是如何地老去,他永远记得她的美丽她的雍容她的笑靥。水洗不清。
  音容宛在。
  万一她也腐败沦落了,他的回忆中她总是一个永恒不变的红颜知己。知己知彼,所以她胜了。
  真是吃力的长途赛,不是跳没,是马拉松。成王败寇,看谁到很终点?
  有些蛹,过份自信,终也化不成蝶,要不是被寒天冻僵了,要不遭了横祸,要不被顽童误撞跌倒,践成肉酱。任何准备都不保险。
  ——她之所以化成彩蝶,倘祥在杭州西湖,一只寒蝶。当然,一山还有一山高,强中自有强中手,她的灵魂里头,硬是有着比其他女子毒辣而聪敏的成分。这是她江湖打滚的最后一遭了。谁知她有没有促成一场横祸,不过一场横祸却造就了她。
  怀玉轻叹了一声,便不言不语。
  他的不幸倒是大幸。从此身陷温香软玉的囹圄,心如止水,无限苍凉。不过一年他就老了,他醒了他睡了,自己都不知道,只道一睡如死。好死不加赖着活,他又活着了。
  北平广和楼第一武生。
  上海凌霄大舞台第一武生。
  中国第一部有声电影《人面桃花》的第一男主角。他的妻,段娉婷,是默片第一女明星。
  他又目睹了上海滩第一号闻人金啸风坍台了。
  这几个的“第一”。
  短短二十二岁,他就过完一生了。
  在怀玉“生不如死”的日子当中,他看不见雪融,只觉天渐暖,相思如扣。
  每当他沉默下来时,心头总有一只手,一笔一笔的,四下上落,写就一个一个字,字都是一样。
  丹丹一定恨他失约,恨他遗弃。终生的恨。连番的失约,连番的遗弃,最后都叫她苦楚。要是她终生不原谅自己,那还好一点,要是她知道了,她又可以怎么办?
  ——哦她曾经有一头浓密放任的黑的长发。满目是黑,当真应了,像他今天。
  荷花是什么颜色的?黑的。一岁枯荣,荷塘藏了藕,费也是黑的。西湖余杭三家村挖藕榨汁去渣晒粉,便成就了段姆伸手中一碗藕粉。在怀玉感觉中,那么清甜的,漾着挂花荷香的藕粉,也是黑的。
  能菜是黑的,虎跑水是黑的,醋鱼是黑的,蜜汁火方、龙井虾仁、东坡肉、脆炸响铃、冰糖甲鱼……,他在慌乱中,一手便把那盘子炒鳝糊横扫,跌得一地震动,满心凄酸。一生太长了。——
  还有什么指望?他不是空白,他是一个无底的深潭。
  桃花潭水还只是三千尺,他却无底,无穷无尽,无晨无昏。 

 

 民国廿三年·春·上海 
  丹丹略为不安地看着金先生那才吃过几口,便一阵痉挛,推倒一桌的面条。
  “金先生,炒鳝糊下面呢。不对胃口么?”说来倒有一点委屈,嘟嚷着。
  “不。”他道:“嗓子干,给我一杯水。面很好吃。”
  金啸风寻思,真的老了,近日神气差了,疲倦急躁,不,他一定得挺住,别让他唯一的女人瞧不起!
  “可口可乐,好不好?”
  金啸风忽地紧紧地抓住丹丹的手,良久,道:“也好。”
  她觉察到了,在这剧变的岁月里,他不但老了点,也虚弱了点。毕竟,他的尊严叫他要花费多一倍的力气去应付自己的末路,他不忍见自己末路。但他腰没有弯,两肩一般的宽,意志不可摧折,刚一不慎,只是眼神出卖了他。最厉害的眼睛,也有悲哀的一刹。
  丹丹带着体谅的笑容:
  “这几天你上哪儿去?干些什么?”
  “我?这几天,这十天,你对我特别的好,我觉得什么都不冤枉。刚才上哪儿?去泡浴,理个发,换件好衣服一
  “有节目么?”
  “没节目,气色不好。”
  “见谁去?”
  “记者。”金啸风追:“我要他写一篇《访金啸风先生记》,要他把我写就一贯的,不变的金啸风。还拍了相片。稿子后天登出来。”
  丹丹疑惑地看着他。
  “还提到下个月陆海军副总司令来海上游览时,将出席欢迎大会,尽地主之谊。……谈了很多。稿子后天登出来。”
  “后天么?”
  “是。你会看报吧?”正说着,金啸风又一阵的不适,真奇怪,总是松一阵紧一阵似的。他有点尴尬。
  坚决而又客气地支开了:
  “给我倒点可口可乐来?”
  她抽身而退:
  “我不看,我什么也不看了。”
  他的眼神盯着她的背影出神。冒出一种不可抑制的火,冰冷的火,燃烧不着他人,只燃烧着自己。
  他还是高贵的,永垂不朽,人人都记得他。脑子里起了细微的骚乱——他到底没倒在一切对手的面前。
  丹丹递给他一杯解渴的液体。可口可乐,为什么是可口可乐?因为它的颜色深不可测,味道怪不可忍,它是一种巫质的药。
  金啸风新理了个发,花白的头发短了,漾着清香的发油,看上去稍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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