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文集-第18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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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我在德国境内最后一天的情况。满以为“一帆风顺”,实际上却是一帆不顺,在边境上搁了浅,进退两难,我们心里之焦急,可以想见。
第二天早晨,我们又回到瑞士边境,同中国驻瑞士使馆以及我的初中同学张天麟通了电话。反正我们已经来到这里,义无反顾,想反顾也是不可能的。我们虽无釜可破,无舟可沉,也只能以破釜沉舟的精神,背水一战,再没有第二条出路了。我们总算走运,瑞士方面来了通知,放我们入境。我们这一群中国人当然兴高采烈。但是陪我们来的美国少校和给我们开车的法国司机,却无法进入瑞士。我们真觉得十分抱歉,觉得非常对不起他们。但又无能为力,只有把我们随身携带的一些中国小玩意儿送给他们,作为纪念,希望今后能长相思、不相忘。我们自知这也不过是欺人之谈。人生相逢,有时真像是浮萍与流水,稍纵即逝。我们同这一位美国朋友和法国朋友,相聚不过两天,分手时颇有依依难舍之感,他们的面影会常留在我们的记忆中。
我们终于告别了德国,进入了瑞士。
在弗里堡
弗里堡(Fribourg)
对于瑞士,我真可以说是久仰久仰了。我从很小的时候起,就看到了许多瑞士风景的照片或者图画。我大为吃惊,那里的山色湖光,颜色奇丽,青紫相间,斑斓如画,宛如阆苑仙境。我总怀疑,这些都是出自艺术家的创造,出自他们的幻想,世间根本不可能有这样匪夷所思奇丽如幻的自然风光。
今天我真的亲身来到了瑞士。初入境时,我只能坐在火车上,凭窗观赏。我又一次大为吃惊,吃惊的是,我亲眼看到的瑞士自然风光,其美妙、其神奇、其变幻莫测、其引人遐思,远远超过了我以前看到的照片或者图画。远山如黛,山巅积雪如银,倒影湖中,又氤氲成一团紫气,再衬托上湖畔的浓碧,形成了一种神奇的仙境。我学了半辈子语言,说了半辈子话,读了半辈子中西名著。然而,到了今天,我学的语言,我说的话,我读的名著,哪一个也帮不了我。我要用嘴描绘眼前的美景,我说不出;我要用笔写出眼前的美景,我写不出。最后,万不得已,我只能乞灵于《世说新语》中的人物,徒唤“奈何”了。我现在完全领悟到,这绝非出自艺术家的创造,出自他们的幻想。不但如此,我只能说,他们的创造远远不够,他们的幻想也远远不足。中国古诗说:“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瑞士山水的意态又岂是人世间凡人艺术家所能表现出的呢?我现在完全不怪那些艺术家了。
离开哥廷根时,我挨饿挨怕了,“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我的心情正是这样。我把我保存的几块黑面包,郑重地带在身上,以备路上不时之需。然而在路上虽然呆了两天,面包竟没有用上。上了瑞士的火车,我觉得黑面包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瑞士变成了它的“无用武之地”了,它没法用武了。我想遵照我们的“国法”(中国的办法也),从车窗里丢出去,让瑞士的蚂蚁——不知道它们肯不肯吃这种东西?——去会餐吧!于是我一方面凭窗欣赏窗外的青山绿水,一方面又低头看铁路两旁的地上,想找一个有点垃圾不太洁净的地方,为我的面包寻一个归宿之地,但是,我找呀,看呀,看呀,找呀,从边境直到瑞士首都伯尔尼,竟没有找到哪怕是一片有点垃圾有点纸片的地方。我非常“失望”,也非常吃惊,手里攥着那块德国黑面包,下了火车。
在车站上,有我的老朋友张天麟、牛西园和他们的小儿子张文,以及使馆里的什么人,来迎接我们。我们到了张家,休息了一会儿,就到中国驻瑞士公使馆去报到。见到了政务参赞王家鸿博士,他是留德老前辈,所以谈话就比较融洽、投机。他把10月份的救济费发给我们,谈了谈国内的情况。他大概同哥廷根那位姓张的一样,身上有点蓝气。这与我们无关,我们不去管它。国民党政府指令瑞士使馆,竭尽全力,救济沦落在欧洲的中国留学生,其用意当然如司马昭之心,人皆知之。这个我们也不去管它,我们是感激的。使馆为了省钱,把我们介绍到离伯尔尼不远的弗里堡的一所天主教设立的公寓里去住。对此我们也都没有异议,反正能有地方住,我们就很满足了。
当天晚上,我们就乘车来到弗里堡。
我们住的公寓叫圣·朱斯坦公寓,已经有几个中国学生住在这里,都是老住户。其中一位是天主教神甫,另外三位有的信天主教,有的也不信。他们几位都到车站去迎接我们。从此我就在这里做了几个月的寓公。
弗里堡是一座非常小的城市。人口只有几万人,却有一所颇为知名的天主教大学,还有一个藏书颇富的图书馆,也可以算是文化城了。瑞士是一个山国,弗里堡更是山国中的一个山城。城里面地势还算是比较平坦,但是一出城,有的地方就有悬崖峭壁,有的高达几十米或者更高。在相距几十米上百米的两个悬崖之间,往往修上一条铁索桥,汽车和行人都能从上面通过。行人走动时,桥都摇摇晃晃,汽车走过,则全桥震动,大有地动山摇之势。从桥上往下看,好像是从飞机上往下看一样,令人头昏目眩。
这地方的居民绝大多数是讲法语的。但是我在农村里看到一些古老的建筑,雕刻在柱子或窗子上的却是德文。我猜想,这地方原是德语区,后来不知由于什么原因,说德语的人迁走了,说法语的人迁了进来。瑞士本来就是一个多民族国家,官方语言就有德文、法文、意大利文三种。因此瑞士人多半都能掌握几种语言。又因为瑞士是世界花园,是旅游盛地,英文在这里也流行。在首都伯尔尼大街上卖鲜花的老太婆也都能讲几种语言。这都不算是什么新鲜事儿。
在我住的公寓里,也能看出这种多语言、多民族的现象。公寓的老板是讲法语的沙里爱神甫,而管理公寓的则是一位讲德语的奥地利神甫。此人个子极高,很懂得幽默。一见面他就说:“年幼长身体的时候,偶一不小心,忘记了停止长,所以就长得这么高!”在天主教里面,男神甫有很大的自由,除了不许结婚以外,其他人世间的饮食娱乐,他都能享受,特别是酒,欧洲许多天主教寺院都能酿造极好的酒。相对之下,对于修女则颇多限制,行动有不少的不自由。
既然是天主教开办的公寓,里面有一些生活习惯颇带宗教色彩。最突出的是每顿饭前必祷告。我非教徒,但必须吃饭。所以每次就餐前,吃饭的人都站在餐桌前,口中念念有词。我不知道他们念的是什么,但也只能奉陪肃立。好在时间极短,等教徒们感谢完了上帝,我这个非教徒也可以叨光狼吞虎咽了。
公寓老板沙里爱神甫大概很有点活动能力。我到后不久,他就被梵蒂冈教廷任命为瑞士三省大主教。为了求实存真起见,我现在把当时写的日记摘抄几段:
1945年11月21日
吃过早点就出去。因为今天是新主教Charriere(沙里爱)就职的日子,在主教府前面站了半天,看到穿红的主教们一个个上汽车走了。到百货店去买了一只小皮箱就回来。同冯、黄谈了谈。11点一同出去到城里去看游行。一直到12点才听到远处音乐响,不久就看到兵士和警察,后面跟着学生,一队队过了不知有多久。再后面是神甫、政府大员、各省主教。最后是教皇代表、沙主教,穿了奇奇怪怪的衣服,像北平的喇嘛穿了彩色的衣服在跳舞捉鬼。快到1点,典礼才完成。
一个多月以后,在1945年12月25日,我又参观了沙大主教第一次主持大弥撒。我从那一天的日记中摘抄一段:
今天沙主教第一次主持大弥撒,我们到了St.Nicolas大教堂,里面的人已经不少了。停了不久,仪式也就开始了。一群神父把沙主教接进去,奏乐,唱歌,磕头,种种花样。后来沙主教下了祭坛,到一个大笼子似的小屋子里向信众讲道。讲完,又上祭坛。大弥撒才真正开始,仍然是鞠躬,唱歌,磕头,种种花样,一直到11点半才完。
以上是我这样一个教外人士对瑞士天主教的一点具体的印象和回忆。在这以前或以后,我都同天主教没有任何接触。同住在圣·朱斯坦公寓的一位田神甫,同我长谈过几次关于宗教信仰和上帝的问题,看样子是想“发展”我入教。可惜我是一个没有任何宗教细胞,也可以说没有任何宗教需要的俗人,辜负了他的一片美意。解放后,我在北京见到他,他已经脱下僧装换俗装,成家立业了。我们没有再长谈,没有问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不便问他。我只慨叹人生变化之剧烈了。
在弗里堡我还有很多值得回忆的事,其中最突出的是认识了几个德国和奥国学者,当然都是说德语的。首先要提到的是弗里茨·克恩(FritzKern)教授。他原来是德国一所大学——记得是波恩大学——的历史教授,思想进步,反对纳粹,在祖国呆不下去了,被迫逃来瑞士。但是在这里无法找到一个大学教席,瑞士又是米珠薪桂的地方,他的夫人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到弗里堡附近一个乡村神甫家里去当保姆。这位神甫脾气极怪,又极坏,村人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Tempate(暴风雨),具体形象地说明了他的特点,脾气一发,简直如暴风骤雨。在这样一个主人家里当保姆,会是什么滋味,一想就会明白。然而为了糊口养家,在德国一般都不工作的教授夫人,到了瑞士,在人屋檐下,焉得不低头,也只有忍辱吞声了。教授年纪已经过了五十,但是精力充沛,为人豪爽,充分表现出日耳曼人的特点。我们萍水相逢,可以说是一见如故。有一段时间,我们俩几乎天天见面,共同翻译《论语》和《中庸》。他有一个极其庞大的写作计划,要写一部长达几十卷的《世界历史》,把中西各国的历史、文化等等从比较历史学和比较文化学的观点上彻底地探讨一番。研究中国的经典也是为这个庞大计划服务的。他的学风常常让我想到德国历史上那一些Universalgenie(多学科巨匠)。我有时候跟他开玩笑,说他幻想过多,他一笑置之。他有时候说我太Kritisch(批判严格),我当然也不以为忤。由此可见我们之间关系之融洽。他夫妇俩都非常关心我的生活。我在德国十年,没有钱买一件好大衣。到瑞士时正值冬天,我身上穿的仍然是十一年前在中国买的大衣,既单薄,又破烂。他们讥笑称之为Mnatelchen(小大衣)。教授夫人看到我的衣服破了,给我缝补过几次,还给我织过一件毛衣。这一切在我这个背乡离井漂泊异域十年多的游子心中产生什么情感,大家一想就可以知道,用不着我再讲了。在1945年11月20日的日记里,有下面一段话:
Prof.Kern(克恩教授)劝我无论如何要留下。我同他认识才不久,但我们之间却发生了几乎超过师生以上的感情,对他不免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