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狂人日记-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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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的骰子在天上的云里滴溜溜乱撞。
第31节:死后的日子(2)
最美的一次是〃非典〃期间去颐和园,那时候园子里没人哥儿几个姐儿几个总朽在黑暗中这回可以敞开散散。哥儿几个姐儿几个从北宫门进园子顺后山登的佛香阁。爬着爬着我就觉得金光万斛,满山亭台楼阁风吹雨打掉进缝里的残金碎银都被我一眼搜了出来。那是个阴天,雕梁画栋件件斗拱凸架收在眼里还是木块磕得眉骨生疼。猫穿着小褂秀迎面一跑周围廊子嗖一下虚了,人显影般花了,衣裳里见腰身,这时我就知道自己上劲儿了。爬上山顶扒着栏杆往下一看,菠菜汤似的一盆昆明湖端起来,一条碎花围脖扔在地上,净是岸边三三俩俩的人织进去。这时有画夹子就做了印象派,老王对我说,原来都是看到的。
再看旁边的青砖墙,拉手风琴来回梳分头。一院子方砖地怀孕一肚子一肚子鼓丘起来,又见四面八方的活王八在下面钻被窝。跟着下山,像从站着的飞机上下云梯。
人人涂脂抹粉儿。我和猫坐在山下长廊看戏似地看人。一个个走过来的都是笑嘻嘻的巨形木偶,尾巴骨挂铁环扭腰摆臀,脸上每块表情都像藏着手在折叠,慢慢就把五官都挤到半边脸上。我捂着眼睛问老王,怎么都是外星人。猫说都不是,都是平头整脸的中国人。
死后的眼看到的景物会修改。黄种人光线锐一点能修改成白人。白种人都是洋娃娃黑种人都是木刻。不太能看的是电影里的白人不穿衣服就像生肉,被片过冰镇过特别新鲜。剧烈散瞳的时候看动画比较舒服这是女墙的发明。我和老王都是死后爱上看动画的比较喜欢宫崎好马那种,到处都有光影移动让我们觉得温暖好像在回忆前世。真人电影还是记录眼睛之外的事,动画可以演脑子里的事想到哪儿画到哪儿无边落和不尽长。在女墙家初次看《骇客帝》动画版我一看就丢了魂儿,我的隐秘经历别后心情竟被一部动画片一帧一帧做了出来,活把生死神话织在挂毯上。
全暴露了。我望着墙上斑斓的投影对老王说。
女墙放片子时只放画面,字幕和原声都消了另外任意放了张电子舞曲。后来很久我才连字幕从头到尾看了遍那部片子,了解了电影里那个故事就不觉得那么好看了。
也不是所有东西都会在死后散了黄儿的瞳孔里推陈出和涣然一。那天从颐和园回城,天刚降过暴雨,夕阳又出来了在串串乌云后面放出巨大光柱,整个天空巨三维。我和猫沿着北四环往东开一边开我一边叹气:穷气……操他大爷这北些修得太穷气了。
3年前也就是2000年夏天,一个周末的夜晚,我在〃香〃俱乐部的包房里喝酒,一切都很好,人、气氛和心情,突然觉得房间亮了,音乐好听了,接着自己的一生出现在眼前:是一条幽长的走廊,从第一声啼哭,满身血污地被护士抱起来,到初吻,少年时代一个无聊的下雨的午后,到爸爸、哥哥的笑声,水滴的光脚跑步声,自己正在等的一个重要电话的铃声,羚角的痛哭,小麦冷静的说话声,……每天一个房间,并列着,从过去排到今天。我以为早已忘记的那些时刻,都完好保存在原地无一遗漏连当天的光线、温度、环境声在内。
第32节:死后的日子(3)
接着我看到天堂、幸福、爱这些我过去从不相信的东西。这些都是景色,一处处绘画般的风景不再是抽象的字眼。原来全是真的。我这样想的时候,又看到感动和伤心……伤心是一座灰色森林,长满一棵棵年深日久挂着厚厚苔絮仰不见顶的大树。感动是海边悬崖下的一个山洞,冰冷的潮水一波波涌进去,夕阳金黄的光线照亮洞壁菊花般的皱褶。
接着是一个隆重的召见。我痴坐的这个包房变成一个广阔的大厅,出现一个高一个的金色穹顶,越来越顶天立地的廊柱,宽大无通往云千千万万白色台阶,有强烈的光芒从上面透射下来,我突然明白要召见我的是谁,是上帝。这信息以一种闪电的方式直接进入我的思想如同我是它的收报机。
这时我感到身体像奔马庞大肥胖得失去控制,念头越来越淡渐渐追不上四把手。人在锐不可当匹匹锦缎的大风中,吹成骷髅刮进排骨腔子变成穿堂风。眼睛是一排窗户,无边的水面在窗下波光粼粼,窗户集体破浪前进雁翅排开尖儿是船尖儿。一边一胳肢窝热乎乎的整张人皮极其酥暖,每个毛孔都在坍塌犹如方糖泡在热茶里。然后是愉快,愉快地一心飞翔,没有影子地在海面掠过,笔直地……射出海平线,蹿进浩渺星空像一只光雕的箭头。人生变成回忆,迅速忘记大半事情飞得有多快忘得有多快。亲人好友连同自己如看镜子,容颜呼上哈气水研开墨一般急剧模糊,眼睁睁最后再也想不起自己的姓名。这时有一点点难过,地球在哪里?回望来路,已是一片灿烂星河。想想这一趟人间之旅还是很有意思的。
这时心下很清楚,我这是死了,此时一片光明,驾驶着视觉在新世界飞翔。
这就是真相大白吧。我还想,怪不得叫至善呢,没有欲望,当然善。没有人的世界真美。至少可以看见一些几何体。可不知要给今天晚上一起玩的朋友们添多大麻烦,好好一个人玩着玩着死了,公安局恐怕要找去问话。我还琢磨,我这得的什么病,什么感觉都没有就过去了是积了德还是缺了大德?
这么想着,我听到了音乐,听出这首舞曲叫《见过不靠谱的》。猛地一睁眼,才发现自己一直睁着眼。还在〃香〃的包房里,但不是我进来时的那间,房间大了仿佛在一面墙上开了一间又一间,音乐震耳欲聋好像是一间船舱,铅皮太空船舱。
周围的人若无其事地喝酒聊天,聚集在地当间扭来扭去。我完全不认识这些人,或者说我记得这些人曾经是朋友,但此刻,他们都露出另一面,陌生的嘴脸,这才是真的。
又新来一些果儿。我旁边坐着一个不认识的果儿,一边晃膀子一边瞅我。我茫然地问:我怎么了?果儿脸拧出去又掉回来,说:你大了。
第33节:死后的日子(4)
我抓住果儿瘦瘦的胳膊说:带我回去你带我回去。
果儿为难地说:我和人一起来的。
我没听懂果儿的话,过了一会儿懂了。我坐在角落看人妖舞,脑子干不见字还被一只手扔来扔去。
房间里的人突然拿自己的包和手机往外走。女墙过来对我说:外边有人打架,一会儿警察要来,大家转移到8去……你能走吗?我望着女墙,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警察是什么。
我以为自己永远不能动了,腿一岔,发觉还连着躯干。我问旁边那个果儿,居然口吐中文心眼为之一振:你会开车吗?果儿说:会。
〃香〃俱乐部门口有卖鲜花的男孩女孩,我和果儿从门里出来,那些孩子满地乱跑。我在一开一合的门玻璃上看到老王,两只眼睛瞪得像茄灯,果儿把她的墨镜戴在他脸上。
我闭上眼,看到北京的大街两侧长着暗红色的热带雨林,像淹在水下影影绰绰,又像罩在红雾里用望远那头观看。白色的瀑布间隔出现,无声优美地倾泻,推出一座座深远的峡谷。整个景象无比幽深一幕套一幕像是玻璃制造,逢光透明,遇见一道景同时视野就穿了它,像穿过一个个眼框。
我睁开眼,那些楼只剩下头发纷乱的线条,每一条街的尽头扯得细长,我看到一座素描的城市。
果儿把车开得极慢。我转头看果儿,看见果儿的脸蛋布满褡裢血管和叉子神经,游着绿麻麻的荧光,好像防鲨网在打着灯光的海下。
那条扶着方向盘的水晶肘子也写满绿豆丝字,一行挤一行,掉在果儿紧裹着的苹果瓣牛仔裤连着座位皮子。我一眼认出一行掉在我手背上的字,正是此刻我脑子里的四五字:手枪式地图。
一闭眼就是彩色世界。我遇见这个念头同时一条字幕打在果儿油亮的钵儿头上。
2
3年前,8还在新东路城市宾馆路口西北角。把口过来有一大摊子农贸市场我在那儿买过西红柿烙饼配过钥匙,后来砌了一长溜青灰墙遮掩假装老北京风貌。我天天从那儿经过也不知道其中卧进去一段刷粉了的墙和粉墙上那扇黑门就是8,只频频留意南边贴着瓷砖龇着大白牙似的公共便所和北边把角豁开几只大窗户的陕西面馆。白天8的门从来不开,入夜附近饭馆开始上人8那扇门仍然孤零零紧闭,门上吊着一盏昏黄的灯,旁边多出一个烟摊儿。听过两三回人说,8那段粉墙早上能看见鬼魂,穿得干干净净的男子或玉面女郎迎面走过来,直接走进墙里面或者墙上迈出一条腿,走出人来。也有人说,对没去过8的人来说,那扇黑门根本不存在。8有个街坊大爷,有时周末早上撞进来,合着音乐跳他自己那套老年健身操极其自我特别松弛,舞姿影响了一批人。
第34节:死后的日子(5)
没有音乐的8像一座山洞。没窗户带高挑,点了蜡更显得顶儿黑。地板磨秃了漆平地走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都能绊一下。楼梯踩上去吱吱叫木扶手从上到下极为光滑摸上去像一条浑圆的胳膊。还有接近散架半身不遂非得屁股大才能稳住的椅子。鸟的眼睛黑人嘴唇茶几沙发桌布上圈点圈点都是烟头烫的。我不是说这地方年头长,也不是说屋里简陋,我想表达这样一个意思,一切都很新,一切都被可劲儿糟蹋过。
我在里面呆了二年没看清墙壁的涂色,因为小二楼一些沙发是酒色一楼全部桌布是肉皮色我坐在暗处总有一些粉脸晃动。
放了音乐黑屋子就远了,黑暗就华丽起来,四角通透开了窗户仿佛一座露天花园再远还有金山银山还有陶瓷海还有塑料晴空眼前人物,一盆盆旋宽,琉净,擦亮新画面,一辈子一辈子历历在,像看小人书。
有人一脚高一脚走水晶楼梯。双手握着脑瓜嗡成一枚枣核儿。
这天早上从8墙里出来,一心苍老,眼睛比脸那么大。现实……那些巍峨楼堂砸桩似地一个追一个砸在眼跟前,一抬下巴壳儿就戳满视野。再走进去就像走进电影。从此就像一个搬着小板凳坐得太近的观众。这时候也不在乎自己是谁。走着走着看见情节,很拙劣的情节,一个家,在巷子里。城市像一支舰队密密鸦鸦顶着响天快云大扇大批航行。四下房子东闪西走进巷子上浪桥,左脚螃蟹右脚蜘蛛。已经一门红色大楼浮在村村坡坡上,舱舱窗台坠着空调像生锈的大船锔铁环枪枪铆钉。早就知道上面住着一个女演员演妻子,一个小演员演女儿,自己演爸爸,演到这儿再也演不下去了。
但是现实还在,铁一般地站在我周围,为了更逼真居然下起雨掉口水在我脸上。一点一滴浸进树皮柏油马路,画面青了。
我小时候不住朝阳,住海淀。我在那里演一对中国夫妇的二儿子。男演员女演员都是东北的,男演员演军人,女演员演医生,想想这个编剧真的是很不用功。我开始就知道是在演戏,上厕所吃丸子演砸了也不惊慌,猜到总会有人跟在后面悄悄收拾。不会演就瞎演。只是偶尔到卫生间照照镜子找找自己。大多数情节是懵着演过来的。也不知道谁告诉我一句话:到时候就都会了。每到我到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