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曹雪芹)-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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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只见龄官独自倒在枕上,见他进来,文风不动。宝玉素昔与别的女孩子顽惯了的,只当龄官也同别人一样,因近前来身傍坐下,又陪笑央他起来唱“袅晴丝”一套。不想龄官见他坐下,忙抬身起来躲避,正『色』说道:“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宝玉见他坐正了,再一细看,原来就是那日蔷薇花下划“蔷”字的那一个。又见如此景况,从来未经过这番被人弃厌,自己便讪讪的红了脸,只得出来了。宝官等不解何故,因问其所以。宝玉便说了,遂出来。宝官便说道:“只略等一等,蔷二爷来了,叫他唱,是必唱的。”宝玉听了,心下纳闷,因问:“蔷哥儿那去了?”宝官道:“才出去了。一定还是龄官要什么,他去变弄去了。”宝玉听了,以为奇特。少站片时,果见贾蔷从外头来了,手里提着个雀儿笼子,上面扎着小戏台并一个雀儿,兴头头往里走,找龄官。见了宝玉,只得站住。宝玉问他:“是个什么雀儿,会衔旗串戏台?”贾蔷笑道:“是个玉顶金豆。”宝玉道:“多少钱买的?”贾蔷道:“一两八钱银子。”一面说,一面让宝玉坐,自己往龄官房里来。宝玉此刻把听曲子的心都没了,且要看他和龄官是怎样。只见贾蔷进去笑道:“你起来,瞧这个顽意儿。”龄官起身,问是什么。贾蔷道:“买了雀儿你顽,省得天天闷闷的无个开心。我先顽个你看。”说着,便拿些谷子,哄的那个雀儿果然在戏台上『乱』串,衔鬼脸旗帜。众女孩子都笑道“有趣”,独龄官冷笑了两声,赌气仍睡去了。贾蔷还只管陪笑问他好不好。龄官道:“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劳什子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偏生干这个。你分明是弄了他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我好不好。”贾蔷听了,不觉慌起来,连忙赌身立誓。又道:“今儿我那里的香脂油蒙了心!费一二两银子买他来,原说解闷,就没有想到这上头。罢,罢,放了生,免免你的灾病。”说着,果然将雀儿放了,一顿把那笼子拆了。龄官还说:“那雀儿虽不如人,他也有个老雀儿在窝里,你拿了他来弄这个劳什子也忍得!今儿我咳嗽出两口血来,太太叫大夫来细问问。你且弄这个取笑。偏生我这没人管没人理的,又偏病。”说着,又哭起来。贾蔷忙道:“昨儿晚上我问了大夫,他说不相干。他说吃两剂『药』,后儿再瞧。谁知今儿又吐了。这会子请他去。”说着,便要请去。龄官又叫站住,“这会子大毒日头地下,你赌气子去请了来,我也不瞧。”贾蔷听如此说,只得又站住。宝玉见了这般景况,不觉痴了,这才领会了划“蔷”深意。自己站不住,便抽身走了。贾蔷一心都在龄官身上,也不愿送,倒是别的女孩子送了出来。那宝玉一心裁夺盘算,痴痴的回至怡红院中,正值林黛玉和袭人坐着说话儿呢。宝玉一进来,就和袭人长叹,说道:“我昨晚上的话竟说错了。怪道老爷说我是‘管窥蠡测'。昨夜说你们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袭人昨夜不过是些顽话,已经忘了,不想宝玉今又提起来,便笑道:“你可真真有些疯了。”宝玉默默不对。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伤,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此皆宝玉心中所怀,也不可十分妄拟。
且说林黛玉当下见了宝玉如此形象,便知是又从那里着了魔来,也不便多问,因向他说道:“我才在舅母跟前的,明儿是薛姨妈的生日,叫我顺便来问你出去不出去。你打发人前头说一声去。”宝玉道:“上回连大老爷的生日我也没去,这会子我又去,倘或碰见了人呢。我一概都不去。这么怪热的,又穿衣裳,我不去,姨妈也未必恼。”袭人忙道:“这是什么话!他比不得大老爷。这里又住得近,又是亲戚,你不去岂不叫他思量。你怕热,只清早起到那里磕个头,吃钟茶再来,岂不好看。”宝玉未说话,黛玉便先笑道:“你看着人家赶蚊子的分上也该走走。”宝玉不解,忙问:“怎么赶蚊子?”袭人便将昨日睡觉,无人作伴,宝姑娘坐了一坐的话说了出来。宝玉听了,忙说:“不该。我怎么睡着了,亵渎了他。”一面又说明日必去。正说着,忽见史湘云穿得齐齐整整的走来辞说家里打发人来接他。宝玉林黛玉听说,忙站起来让坐。史湘云也不坐。宝黛两个只得送他至前面。那史湘云只是眼泪汪汪的,见有他家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屈。少时,薛宝钗赶来,愈觉缱绻难舍。还是宝钗心内明白,他家人若回去告诉了他婶娘,待他家去,又恐受气,因此倒催他走了。众人送至二门前。宝玉还要往外送,倒是湘云拦住了。一时,回身又叫宝玉到跟前悄悄的嘱道:“便是老太太想不起我来,你时常提着,打发人接我去。”宝玉连连答应了。眼看着他上车去了,大家方才进来。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正文 第三十七回 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蘅芜苑夜拟菊花题
这年贾政又点了学差,择于八月二十日起身。是日,拜过宗祠及贾母起身,宝玉诸子弟等送至洒泪亭。却说贾政出门去后,外面诸事不能多记。单表宝玉每日在园中任意纵『性』的旷『荡』,真把光阴虚度,岁月空添。这日正无聊之际,只见翠墨进来,手里拿着一幅花笺送与他。宝玉因道:“可是我忘了,才说要瞧瞧三妹妹去的。可好些了?你偏走来。”翠墨道:“姑娘好了,今日也不吃『药』了,不过是凉着一点儿。”宝玉听说,便展开花笺看时,上面写道:
“妹探谨奉
二兄文几:前夕新霁,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难逢,讵忍就卧。时漏已三转,犹徘徊于桐槛之下,未防风『露』所欺,致获采薪之患。昨蒙亲劳抚嘱,复又数遣侍儿问切,兼以鲜荔并真卿墨迹见赐,何Н嵒莅钜=褚蚍钙敬泊δ保蛩技袄垂湃酥写γダ兄。讨靡恍┥降嗡墩薪荆断脚试窠岫九袒赣谄渲校蚴侍常蚩阂鳌簧纾湟皇敝夹耍斐汕Ч胖烟浮C盟洳徊牛酝镀艽τ谌洌婺窖α种肌7缤ピ麻浚醇耍涣毙酉遥蚩勺矸伞阂鳌徽怠J胛搅缰鄄牛佬硇朊迹币远街呕幔免胖邸H裘设┒矗迷蛏ɑㄒ源=鞣睢!
宝玉看了,不觉喜的拍手笑道:“倒是三妹妹高雅。我如今就去商议。”一面说,一面就走。翠墨跟在后面。刚到了沁芳亭,只见园中后门上值日的婆子手里拿着一个字帖走来。见了宝玉,便迎上去,口内说道:“芸哥儿请安,在后门只等着,叫我送来的。”宝玉打开看时,写道是:
“不肖男 芸恭请
父亲大人万福金安。男思自蒙天恩,认于膝下,日夜思一孝顺,竟无可孝顺之处。前因买办花草,上托大人金福,竟认得许多花儿匠,并认得许多名园。因忽见有白海棠一种,不可多得,故变尽方法,只弄得两盆。大人若视男如亲男一般,便留下赏顽。因天气暑热,恐园中姑娘们不便,故不敢面见。奉书恭启,并叩台安。男芸跪书。”
宝玉看了,笑道:“独他来了,还有什么人?”婆子道:“还有两盆花儿。”宝玉道:“你出去说,我知道了,难为他想着。你便把花儿送到我屋里去就是了。”一面说,一面同翠墨往秋爽斋来。只见宝钗、黛玉、迎春、惜春已都在那里了。众人见他进来,都笑说:“又来了一个。”探春笑道:“我不算俗,偶然起个念头,写了几个帖儿试一试,谁知一招皆到。”宝玉笑道:“可惜迟了,早该起个社的。”黛玉说道:“你们只管起社,可别算上我。我是不敢的。”迎春笑道:“你不敢,谁还敢呢。”宝玉道:“这是一件正经大事,大家鼓舞起来,不要你谦我让的。各有主意,自管说出来,大家平章。宝姐姐也出个主意,林妹妹也说个话儿。”宝钗道:“你忙什么,人还不全呢。”一语未了,李纨也来了,进门笑道:“雅的紧!要起诗社,我自荐我掌坛。前儿春天,我原有这个意思的,我想了一想,我又不会做诗,瞎『乱』些什么。因而也忘了,就没有说得。既是三妹妹高兴,我就帮你作兴起来。”黛玉道:“既然定要起诗社,咱们都是诗翁了,先把这些姐妹叔嫂的字样改了才不俗。”李纨道:“极是。何不大家起个别号,彼此称呼则雅。我是定了‘稻香老农',再无人占的。”探春笑道:“我就是‘秋爽居士'罢。”宝玉道:“居士主人,到底不恰,且又累赘。这里梧桐芭蕉尽有,或指梧桐芭蕉起个倒好。”探春笑道:“有了。我最喜芭蕉,就称‘蕉下客'罢。”众人都道别致有趣。黛玉笑道:“你们快牵了他去,顿了脯子吃酒。”众人不解。黛玉笑道:“古人曾云:‘蕉叶覆鹿'。他自称‘蕉下客',可不是一只鹿了。快作了鹿脯来。”众人听了,都笑起来。探春因笑道:“你别忙中使巧话来骂人。我已替你想了个极当的美号了。”又向众人道:“当日娥皇女英洒泪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他住的是馆,他又爱哭,将来他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变成斑竹的,以后都叫他作‘妃子'就完了。”大家听说,都拍手叫妙。林黛玉低了头,方不言语。李纨笑道:“我替薛大妹妹也早已想了个好的,也只三个字。”惜春迎春都问是什么。李纨道:“我是封他‘衡芜君'了,不知你们如何?”探春道:“这个封号极好。”宝玉道:“我呢?你们也替我想一个。”宝钗笑道:“你的号早有了,‘无事忙'三字恰当的很。”李纨道:“你还是你的旧号‘绛洞花王'就好。”宝玉笑道:“小时候干的营生,还提他作什么。”探春道:“你的号多的很,又起什么,我们爱叫你什么,你就答应着就是了。”宝钗道:“还得我送你个号罢。有最俗的一个号,却于你最当。天下难得的是富贵,又难得的是闲散,这两样再不能兼有,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贵闲人'也罢了。”宝玉笑道:“当不起,当不起,倒是随你们混叫去罢。”李纨道:“二姑娘四姑娘起个什么?”迎春道:“我们又不大会诗,白起个号作什么?”探春道:“虽如此,也起个才是。”宝钗道:“他住的是紫菱洲,就叫他‘菱洲';四丫头在藕香榭,就叫他‘藕榭'就是了。”李纨道:“就是这样好。但序齿我大,你们都要依我的主意,赶情说了大家合意。我们七个人起社,我和二姑娘四姑娘都不会作诗,须得让出我们三个人去。我们三个各分一件事。”探春笑道:“已有了号,还只管这样称呼,不如不有了。以后错了,也要立个罚约才好。”李纨道:“立定了社,再定罚约。我那里地方大,竟在我那里作社。我虽不能作诗,这些诗人竟不厌俗客,我做个东道主人,我自然也清雅起来了。若是要推我做社长,我一个社长自然不够,必要再请两位副社长,就请菱洲藕榭二位学究来,一位出题限韵,一位誊录监场。亦不可拘定了我们三个不作,若遇见容易些的题目韵脚,我们也随便作一首。你们四个都是要限定的。若如此便起;若不依我,我也不敢附骥了。”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