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曹雪芹)-第1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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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夫,再过几年,怕不是大阮小阮了。”贾政笑道:“过奖了。只是不肯读书的过失。”因又问宝玉怎么样。众人道:“二爷细心镂刻,定又是风流悲感,不同此等的了。”宝玉笑道:“这个题目似不称近体,须得古体,或歌或行长篇一首方能恳切。”众人听了,都立身点头拍手道:“我说他立意不同。每一题到手,必先度其体格宜与不宜,这便是老手妙法,就如裁衣一般,未下剪时,须度其身量。这题目名曰‘姽嫿词',且既有了序,必是长篇歌行方合体的。或拟温八叉‘击瓯歌',或拟白乐天‘长恨歌',或拟古词,半叙半咏,流利飘逸,始能尽妙。”贾政听说,也合了主意,遂自提笔向纸上要写,又向宝玉笑道:“如此你念,我写。不好了,我捶你那肉。谁许你先大言不惭了。”宝玉只得念了一句,道是:
“恒王好武兼好『色』,”
贾政写了看时,摇头道:“粗鄙。”一幕宾道:“要这样方古,究竟不粗。且看他底下的。”贾政道:“姑存之。”宝玉又道:
“遂教美女习骑『射』,穠歌艳舞不成欢,列阵挽戈为自得。”
贾政写出,众人都道:“只这第三句便古朴老健,极妙。这四句平叙出,也最得体。”贾政道:“休谬加奖誉,且看转的如何。”宝玉念道:
“眼前不见尘沙起,将军俏影红灯里,”
众人听了这两句,便都叫妙,“好个‘不见尘沙起'!又承了一句‘俏影红灯里',用字用句皆入神化了。”宝玉道:
“叱咤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
众人听了,便拍手笑道:“一发画出来了。当日敢是宝公也在座,见其娇且闻其香否?不然,何体贴至此?”宝玉笑道:“闺阁习武,任其勇悍,怎似男人。不问而已知娇怯之形的了。”贾政道:“还不快续,这又有你说嘴的了。”宝玉只得又想了一想,念道:
“丁香结子芙蓉绦,”
众人都道:“转‘绦',‘萧'韵更妙,这才流利飘『荡』。而且这一句也绮靡秀媚的妙。”贾政写了看道:“这一句不好。已写过‘口舌香'‘娇难举',何必又如此。这是力量不加,故又用这些堆砌货来唐塞。”宝玉笑道:“长歌也须得要些词藻点缀点缀。不然,便觉萧索。”贾政道:“你只顾用这些,这一句底下如何能转至武事?若再多说两句,岂不蛇足了。”宝玉道:“如此底下一句转煞住,想亦可矣。”贾政冷笑道:“你有多大本领!上头说了一句大开门的散话,如今又要一句连转带煞,岂不心有馀而力不足些!”宝玉听了,垂头想了一想,说了一句道:
“不系明珠系宝刀。”
忙问:“这一句可还使得?”众人拍案叫绝。贾政写了看着,笑道:“且放着,再续。”宝玉道:“若使得,我便要一气下去了;若使不得,越『性』涂了,我再想别的意思出来,再另措词。”贾政听了,便喝道:“多话!不好了再作。便作十篇百篇,还怕辛苦了不成!”宝玉听说,只得想了一会,便念道:
“战罢夜阑心力怯,脂痕粉渍污鲛绡。”
贾政道:“又一段。底下怎么?”宝玉道:
“明年流寇走山东,强吞虎豹势如峰。”
众人道:“好个‘走'字,便见得高低了。且通句转的也不板。”宝玉又念道:
“王率天兵思剿灭,一战再战不成功。
腥风吹折陇头麦,日照旌旗虎帐空。
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恒王战死时。
雨零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沙鬼守尸。”
众人都道:“妙极,妙极!布置、叙事、词藻,无不尽美。且看如何至四娘,必另有妙转奇句。”宝玉又念道:
“纷纷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
不期忠义明闺阁,愤起恒王得意人。”
众人都道:“铺叙得委婉。”贾政道:“太多了,底下只怕累赘呢。”宝玉乃又念道:
“恒王得意数谁行,姽嫿将军林四娘,
号令秦姬驱赵女,艳李穠桃临战场。
绣鞍有泪春愁重,铁甲无声夜气凉。
胜负自然难预定,誓盟生死报前王。
贼势猖獗不可敌,柳折花残实可伤,
魂依城郭家乡近,马践胭脂骨髓香。
星驰时报入京师,谁家儿女不伤悲。
天子惊慌愁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
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
我为四娘长太息,歌成馀意尚傍徨。”
念毕,众人都大赞不止。又都从头看了一遍。贾政笑道:“虽然说了几句,到底不大恳切。”因说:“去罢。”三人如得了赦的一般,一齐出来,各自回房。
众人皆无别话,不过至晚安歇而已。独有宝玉一心凄楚,回至园中,猛然见池上芙蓉,想起小丫鬟说晴雯作了芙蓉之神,不觉又喜欢起来,乃看着芙蓉嗟叹了一会。忽又想起死后并未至灵前一祭,如今何不在芙蓉之前一祭,岂不尽了礼,比俗人去灵前祭吊,又更觉别致。想毕,便欲行礼。忽又止住道:“虽如此,也不可太草率了,也须得衣冠正齐,奠仪周备,方为诚敬。”想了一想:“如今若学世俗之奠礼,断然不可;竟也还别开生面,另立排场,风流奇异,于世无涉,方不负我二人之为人。况且古人有云:‘潢污行潦,频繁温藻之贱,可以羞王公,荐鬼神。'原不在物之贵贱,全在心之诚敬而已。此其一也。二则诔文挽词,也须另出己见,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袭前人的套头,填几字搪塞耳目之文,亦必须洒泪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宁使文不足悲有馀,万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切。况且古人多有微词,非自我今作俑。无奈今之人全『惑』于功名二字,故尚古之风一洗皆尽,恐不合时宜,于功名有碍之故也。我又不希罕那功名,我又不为世人观阅称赞,何必不远师楚人之《大言》、《招魂》、《离『骚』》、《九辩》、《枯树》、《问难》、《秋水》、《大人先生传》等法,或杂参单句,或偶成短联,或用实典,或设譬寓,随意所之,信笔而去,喜则以文为戏,悲则以言志痛,辞达意尽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间哉。”宝玉本是个不读书之人,再心中有了这篇歪意,怎得有好诗好文作出来。他自己却任意纂著,并不为人知慕,所以大肆妄诞,竟杜撰成一篇长文,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鲛縠一幅楷字写成,名曰“芙蓉女儿诔”,前序后歌。又备四样晴雯所喜之物,于是夜月下,命那小丫头捧至芙蓉花前,先行礼毕,将那诔文即挂于芙蓉枝上,乃泣涕念曰:
“惟
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怡红院浊玉,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致祭于
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曰:窃思女儿自临浊世,迄今凡十有六载。其先之乡籍姓氏,湮沦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于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狎亵,相与共处者,仅五年八月有奇。忆女儿曩生之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妹悉慕媖娴,妪媪咸仰惠德。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资施妒其臭,兰竟被芟。花原自怯,岂耐狂飚;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偶遭虫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疚。故尔樱唇红褪,韵吐呻『吟』;杏脸香枯,『色』陈颔。诼谣诟,出自屏帏;荆棘蓬榛,蔓延户牖。岂招尤则替,实攘诟而终。既忳幽沉于不尽,复含罔屈于无穷。高标见嫉,闺帏恨比长沙;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自蓄辛酸,谁怜夭折。仙云既散,芳趾难寻。洲『迷』聚窟,何来却死之香;海失灵槎,不获回生之乐。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温。鼎炉之剩『药』犹存,襟泪之馀痕尚渍。镜分鸾别,愁开麝月之奁;梳化龙飞,哀折檀云之齿。委金钿于草莽,拾翠于尘埃。楼空鹊,徒悬七夕之针;带断鸳鸯,谁续五丝之缕。况乃金天属节,白帝司时,孤衾有梦,空室无人。桐阶月暗,芳魂与倩影同销;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言皆绝。连天衰草,岂独兼葭;匝地悲声,无非蟋蟀。『露』苔晚砌,穿帘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闻怨笛。芳名未泯,檐前鹦鹉犹呼;艳质将亡,槛外海棠预老。捉『迷』屏后,莲瓣无声;斗草庭前,兰芽枉待。抛残绣线,银笺缕谁裁;摺断冰丝,金斗御香未熨。昨承严命,既趋车而远涉芳园;今犯慈威,复拄杖而遽抛孤柩。及闻槥棺被燹,惭违共『穴』之盟;石槨成灾,愧迨同灰之诮。尔乃西风古寺,淹滞青磷;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飒飒,蓬艾萧萧,隔雾圹以啼猿,遶烟胜而泣鬼。自为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垅中,女儿命薄。汝南泪血,斑斑洒向西风;梓泽馀衷,默默诉凭冷月。呜呼!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而亦妒。箝詖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在君之尘缘虽浅,然玉之鄙意岂终。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谆谆之问。始知上帝垂旌,花宫待诏,生儕兰蕙,死辖芙蓉。听小婢之言,似涉无稽,以浊玉之思,则深为有据。何也:昔叶法善摄魂以撰碑,李长吉被诏而为记,事虽殊,其理则一也。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恶乃滥乎。始信上帝委托权衡,可谓至洽至协,庶不负其所秉赋也。因希其不昧之灵,或陟降于兹,特不揣鄙俗之词,有污慧听。乃歌而招之曰:
天何如是之苍苍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
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驾瑶象以降乎泉壤耶。
望繖盖之陆离兮,抑箕尾之光耶。
列羽葆而为前导兮,卫危虚于傍耶。
驱丰隆以为比从兮,望舒月以离耶。
听车轨而伊轧兮,御鸾以征耶。
闻馥郁而忧然兮,纫蘅杜以为纕耶。
炫裙据之烁烁兮,镂明月以为璫耶。
藉葳蕤而成坛畤兮,擎莲焰以烛兰膏耶。
文瓟匏以为觯斝兮,漉醽醁以浮桂醑耶。
瞻云气而凝盼兮,仿佛有所觇耶。
俯窈窕而属耳兮,恍惚有所闻耶。
期汗漫而无夭阏兮,忍捐弃馀于尘埃耶。
清风廉之为馀驱车兮,冀联薅橐
馀中心为之槩然兮,徒噭噭而何为耶。
君偃然而长寝兮,岂天运之变于斯耶。
既窀穸且安稳兮,反其真而复奚化耶。
馀犹桎梏而悬附兮,灵格馀以嗟来耶。
来兮止兮,君其来耶?
若夫鸿而居,寂静以处,虽临于兹,馀亦莫睹。搴烟萝而为步障,列鎗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贪眠,释莲心之味苦。素女约于桂岩,宓妃迎于兰渚,弄玉吹笙,寒簧击敔,徵嵩岳之妃,启骊山之姥。龟呈洛浦之灵,兽作咸池之舞,潜赤水兮龙『吟』,集珠林兮凤翥。爰格爰诚,匪簠匪筥。发轫乎霞城,返旌乎玄圃。既显微而若通,复氤氲而倏阻。离合兮烟云,空兮雾雨,尘霾敛兮星高,溪山丽兮月午。何心意之忡忡,若寤寐之栩栩。馀乃欷殻р晖閺厢濉H擞镔饧爬祠ベ夂J簹。鸟惊散而飞,鱼唼喋以响。志哀兮是祷,成礼兮期祥。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