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曹雪芹)-第1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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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外面的大衣服都脱下来,麝月拿着。只穿着一件松花绫子夹袄,袄内『露』出血点般大红裤子来。秋纹见这条红裤是晴雯手内针线,因叹道:“这条裤子以后收了罢,真是物件在人去了。”麝月忙也笑道:“这是晴雯的针线。”又叹道:“真是‘物在人亡'了。”秋纹将麝月拉了一把,笑道:“这裤子配着松花『色』袄儿,石青靴子,越显出这靛青的头,雪白的脸来了。”宝玉在前只装听不见,又走了两步,便止住步道:“我要走一走,这怎么好?”麝月道:“大白日里还怕什么!还怕丢了你不成!”因命两个小丫头跟着,“我们送了这些东西去再来。”宝玉道:“好姐姐,等一等我再去。”麝月道:“我们去了就来。两个人手里都有东西,倒像摆执事的,一个捧着文房四宝,一个捧着冠袍带履,成个什么样子。”宝玉听见,正中心怀,便让他两个去了。他便带了两个小丫头到一石后,也不怎么样,只问他二人道:“自我去了,你袭人姐姐打发人瞧晴雯姐姐去了不曾?”这一个答道:“打发宋妈妈去了。”宝玉道:“回来说什么?”小丫头道:“回来说晴雯姐姐直着脖子叫了一夜,今儿早起就闭了眼住了口,世事不知,也出不得一声儿,只有倒气的分儿了。”宝玉忙道:“一夜叫的是谁?”小丫头子说:“一夜是叫娘。”宝玉拭泪道:“还叫谁?”小丫头子道:“没有听见叫别人了。”宝玉道:“你糊涂,想必没有听真。”傍边那一个小丫头最伶俐,听宝玉如此说,便上来说:“真个他糊涂。”又向宝玉道:“不但我听得真切,我还亲自偷着看去的。”宝玉听说,忙问:“你怎么又亲自看去?”小丫头道:“我因想晴雯姐姐素日与别人不同,待我们极好。如今他虽受了委屈出去,我们不能别的法子救他,只亲去瞧瞧,也不枉素日疼我们一场。就是人知道了,回了太太,打我们一顿,也是愿受的。所以我拚着挨一顿打,偷着下去瞧了一瞧。谁知他生平为人聪明,至死不变。也因想着那起俗人不可说话,所以只闭眼养神,见我去了,便睁开眼,拉着我的手,问:‘宝玉那去了?'我告诉实情。他叹了一口气,说:‘不能见了。'我就说:‘姐姐何不等一等他,回来见一面,岂不两完心愿?'他就笑道:‘你们还不知道。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了一位花神,玉皇勅命我去司主。我如今在未正二刻到任司花,宝玉须待未正三刻才到家,只少得一刻的工夫,不能见面。世上凡该死之人,阎王勾取了过去,是差些小鬼来捉人魂。若要迟延一时半刻,不过烧些纸钱,浇些浆饭,那鬼只顾抢钱去了,该死的人就可多待些个工夫。我这如今是有天上的神仙来召请,岂可挨得时刻。'我听了这话,竟不大信。及进来到房里,留神看时辰表时,果然是未时正二刻他咽了气,正三刻上就有人来叫我们,说你来了,这时候倒都对合。”宝玉忙道:“你不识字看书,所以不知道。这原是有的。不但花有一个神,一样花一位神之外还有总花神。但他不知是作总花神去了,还是单管一样的花神?”这丫头听了,一时诌不出来。恰好这是八月时节,园中池上芙蓉正开。这丫头便见景生情,忙答道:“我也曾问他:‘是管什么花的神?告诉我们,日后也好供养的。'他说:‘天机不可泄漏。你既这样虔诚,我只告诉你,你只可告诉宝玉一人。除他之外,若泄了天机,五雷就来轰顶的。'他就告诉我说,他就是专管这芙蓉花的。”宝玉听了这话,不但不为怪,亦且去悲而生喜,乃指芙蓉笑道:“此花也须得这样一人去司掌。我就料定他那样人必有一番事业作的。”虽然超出苦海;从此不能相见,也免不得伤感思念。因又想:“虽然临终未见,如今且去灵前一拜,也算尽这五六年的情常。”想毕,忙至房中,又另穿带了,只说去看黛玉,遂一人出园,往前次之处来,意谓停柩在内。谁知他哥嫂见他一咽气,便回了进去,希图早些得几两发送例银。王夫人闻知,便命赏了十两烧埋银子。又命:“即刻送到外头焚化了罢。女儿痨死的,断不可留。”他哥嫂听了这话,一面得银,一面就僱了人来入殓,抬往城外化人厂去了。剩的衣履簪环,约有三四百金之数,他兄嫂自收了为后日之计。二人将门锁上,一同送殡去未回。宝玉走来,扑了个空,自立了半天,别没法儿,只得复身进入园中。待回至房中,甚觉无味,因乃顺路来找黛玉。偏黛玉不在房中,问其何往,丫鬟们回说:“往宝姑娘那里去了。”宝玉又到蘅芜苑中,只见寂静无人,房内搬的空空落落的,不觉吃一大惊。忽见个老婆子走来,宝玉忙问这是什么原故。老婆子道:“宝姑娘出去了。这里交给我们看着,还没有搬清楚呢。我们帮着送了些东西去,这也就完了。你老人家请出去罢,让我们扫扫灰尘也好。从此你老人家也省跑这一处的腿子了。”宝玉听了,怔了半天,因看着那院中的香藤异蔓,仍是翠翠青青,忽比昨日好似改作凄凉了一般,更又添了伤感。默默出来,又见门外的一条翠樾埭上也半日无人来往,不似当日各处房中丫鬟不约而来者络绎不绝;又俯身看那埭下之水,仍是溶溶脉脉的流将过去。心下因想天地间竟有这样无情的事!悲感一番,忽又想到去了司棋、入画、芳官等五个;死了晴雯;今又去了宝钗等一处;迎春虽尚未去,然连日也不见回来,且接连有媒人来求亲:大约园中之人不久都要散的了。纵生烦恼,也无济于事。不如还找黛玉去,相伴一时,回来还是和袭人厮混。只这两三个人,只怕还是同死同归的。想毕,仍往馆来,偏黛玉尚未回来。宝玉想亦当出去候送才是,无奈不忍悲感,还是不去的好,遂又垂头丧气的回来。
正在不知所以之际,忽见王夫人的丫头进来找他说:“老爷回来了,找你呢。又得了好题目来了。快走,快走。”宝玉听了,只得跟了出来,到王夫人房中,他父亲已出去了。王夫人命人送宝玉到书房中。彼时贾政正与众幕友们谈论寻秋之胜;又说:“临散时忽然谈及一事,最是千古佳谈。‘风流逸,忠义慷慨'八字皆备,倒是个好题目,大家要作一首挽词。”众幕宾听了,都忙请教系何等妙事。贾政乃道:“当日曾有一位王封,曰恒王,出镇青州。这恒王最喜女『色』,且公馀好武,因选了许多美女,日习武事。每公馀辄开宴连日,令众美女以战斗攻拔之事。其姬中有一姓林行四者,姿『色』既冠,且武艺更精,皆呼为林四娘。恒王最得意,遂超拔林四娘统辖诸姬,又呼为‘姽嫿将军'。”众清客都称妙极神奇,“竟以‘姽嫿'下加‘将军'二字,反更觉妩媚风流,真绝世奇文也。想这恒王也是千古第一风流人物了!”贾政笑道:“这话自然是如此。但更有可奇可叹之事。”众清客都愕然惊问道:“不知底下有何奇事?”贾政道:“谁知次年便有‘黄巾'‘赤眉'一干流贼馀党,复又乌合,抢掠山左一带。恒王意为犬羊之恶,不足大举,因轻骑前剿。不意贼众颇有诡谲智术,两战不胜,恒王遂为众贼所戮。于是青州府内文武官员,各各皆谓:‘王尚不胜,你我何为!'遂将有献城之举。林四娘得闻凶报,遂集聚众女将,发令说道:‘你我皆向蒙王恩,戴天履地,不能报其万一。今王既殒身于国,我意亦当殒身于王。尔等有愿随者,即时同我前往;有不愿者,亦早各散。'众女将听他这样,都一齐说:‘愿意。'于是林四娘带领众人,连夜出城,直杀至贼营里头。众贼不防,也被斩戮了几员首贼。然后大家见是不过几个女人,料不能济事,遂回戈倒兵,奋力一阵,把林四娘等一个不曾留下,倒作成了这林四娘的一片忠义之志。后来报至中都,自天子以至百官,无不惊骇。想其朝中自然又有人去剿灭,天兵一到,化为乌有,不必深论。只就这林四娘一节,众位听了,可羡不可羡?”众幕友都叹道:“实在可羡可奇,实是个妙题,原该大家挽一挽才是。”说着,早有人取了笔砚,按贾政口中之言稍加改易了几个字,便成了一篇短序,递与贾政看了。贾政道:“不过如此。他们那里已有原序。昨日因又奉恩旨:着[查]核前代以来应加褒奖而遗落未经请奏各项人等,无论僧、尼、乞丐、女『妇』人等有一事可嘉,即行汇送履历至礼部,备请恩奖。所以他这原序也送往礼部去了。大家听见这新闻,所以都要作一首‘姽嫿词',以志其忠义。”众人听了,都又笑道:“这原该如此。只是更可羡者,本朝皆系千古未有之旷典隆恩,实历代所不及处。可谓‘圣朝无阙事',唐朝人预先说了,竟应在本朝。如今年代方不虚此一句。”贾政点头道:“正是。”说话之间,贾环叔侄亦到。贾政命他们看了题目。他两个虽则能诗,较腹中之虚实,虽也去宝玉不远;但第一件他两个终是别途,若论举业一道似高过宝玉,若论杂学则远不能及;第二件他二人才思滞钝,不及宝玉空灵娟逸,每作诗亦如八股之法,未免拘板庸涩。那宝玉虽不算是个读书人,然亏他天『性』聪敏,且素喜好些杂书,他自谓古人中也有杜撰的,也有误失处,拘较不得许多;若只管怕前怕后起来,纵堆砌成一篇,也觉得甚无趣味。因心里怀着这念头,每见一题,不拘难易,他便毫无费力之处,就如世上油嘴滑舌之人,无风作有,信着伶口俐舌,长篇大论,胡扳『乱』扯,敷演出一篇话来。虽无稽考,却都说得四座春风。虽有正言厉语之人,亦不得压倒这一种风流去的。近日贾政年迈,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因在子侄辈中少不得规以正路。因见宝玉虽不读书,竟颇能解此,细评起来,也还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们各各亦皆如此,虽有深精举业的,也不曾发迹过一个,看来此亦贾门之数。况母亲溺爱,遂也不强以举业『逼』他了。所以近日是这等待他。又要环兰二人举业之馀,怎得亦同宝玉才好。所以每欲作诗,必将三人一齐唤来对作。闲言少述。且说贾政又命三人各吊一首,谁先成者赏,佳者额外加赏。贾环贾兰二人,近日当着多人皆作过几首了,胆量愈壮。今看了题目,遂自去思索。一时,贾兰先有了。贾环生恐落后,也就有了。二人皆已录出,宝玉尚出神。贾政与众人且看他二人的二首。贾兰的是一首七言绝,写道是:
“姽嫿将军林四娘,玉为肌骨铁为肠。
捐躯自报恒王后,此日青州土亦香。”
众幕宾看了,便皆大赞:“小哥儿十三岁的人就如此,可知家学渊源,真不诬矣。”贾政笑道:“稚子口角,也还难为他。”又看贾环的是首五言律,写道是:
“红粉不知愁,将军意未休。
掩啼离绣幕,抱恨出青州。
自谓酬王德,讵能复寇仇。
谁题忠义墓,千古独风流。”
众人道:“更佳。到底是大几岁年纪,立意又自不同。”贾政道:“还不甚大错,终不恳切。”众人道:“这就罢了。三爷才大不多两岁。在未冠之时,如此用了功夫,再过几年,怕不是大阮小阮了。”贾政笑道:“过奖了。只是不肯读书的过失。”因又问宝玉怎么样。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