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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部分

远去的驿站-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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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农民暴动。齐楚和张萃中都是我姥爷、二姥爷“新私塾”里的得意门生,也是来客房 院切磋学问的常客。他们离开私塾,去省城读书以后,还常在假日里回到客房院聚会,一边 翻着英汉词典,一边读完了英文版两卷本的《资本论》。有人说,他两位常常用别人听不懂 的“鸟语”交谈。密谋起义那一回,却叫我三姥爷听懂了,就送给他们五辆太平车——那是 豫东平原上特有的装着四个木轱辘的大车,再装上五门土炮,套上膘肥体壮的大青骡子。齐 楚就从客房院跃身上马,马却打了个立棱把他从马背上掀了下来。三姥爷拍了拍马头说:“ 老实点儿,造反的书生没学会骑你,你给我放稳当点儿。”齐楚再次上马,马不颠不簸,状 如游龙,稳稳地驮着他到了秘密起事的何寨祠堂,率领农民起义军攻打县城去了。

  据说,三姥爷又用“鸟语”向土名老鸹、学名乌鸦的不祥之鸟发话说,仁义之师,不可不助 。大约有一个师的老鸹给农民起义军提供了空中支援,星夜飞往县城,乌压压围着县衙盘旋 翻飞,“呱呱”乱叫。老鸹翅膀掀起阵阵黑风,摧折了奉军军旗。尔后,腥臭粘稠的老鸹粪 如弹雨自天而降, 奉军军心大乱。奉系县长与三大劣绅携家小弃城而逃。清晨,农民起义 军用土炮轰开了东城门,守城奉军不战而降。二十一岁的齐楚当上了共产党任命的杞地县长 。

  但他只干了一个多月,坐镇河南的冯玉祥将军通电拥蒋反共,出兵镇压了农民起义军,齐楚 受到通缉,被缺席判处无期徒刑。他在客房院躲藏了数日,老鸹又飞来捎信说:“呀,呀, 跑吧!”那时我姥爷已经到省城当了律师。齐楚又跑到我姥爷家躲藏起来,与我大舅一起钻 研日语,读完了河上肇著的《经济学大纲》,后来又化装成教书先生,星夜逃出省城。这位 齐楚,在新中国建立以后先后出任H省省长、中共H省委第一书记。

  一九三零年,蒋冯翻脸,逐鹿中原。冯玉祥把他的前敌指挥部设在了客房院。民间文学家说 ,蒋介石在商丘架起望远镜向西一瞧,只见数百里外一片青砖大瓦房云遮雾罩,有一只梅花 鹿在云雾中一蹦一跳、一只芦花大公鸡站在屋脊上作“金鸡独立”状对天啼叫。老蒋暗想, 这不是冯玉祥的前敌总指挥鹿仲麟那只鹿、副总指挥吉鸿昌又叫吉大胆的那只鸡么?急令飞 机轰炸。谁知那一片青砖瓦舍上罩着一块铁板样硬邦邦的云彩,飞机翅膀蹭到云彩上,就“ 哧啦”一下蹭出了一串儿火花。飞机慌忙飞升,扔下来一颗尖头炸弹,在云彩上钻透了 一 个窟窿,眼看要落在芦花大公鸡的头上,三老师坐在家宅里看见了,对炸弹说,那是一只好 鸡,不能伤他,你来我家宅里作客吧。炸弹就把脑袋一歪,落在家宅上房的房坡上,“嗵” 的一声,却没有爆炸,又一个跟头栽下去,像一只大萝卜斜插在院子里。吉鸿昌撤走时来家 宅告辞,三老师闭门不出,吉鸿昌急了,就站在窗外喊叫:“三先生,还我炸弹!那炸弹明 明是老蒋送给我吉大胆的,你咋像拔萝卜一样把它给拔走了? ”三老师在屋里说:“我用 它给你打了一把大刀,交给你的军需官了。你有了这把大刀,以后就别再给别人当枪使了。 ”后来,吉鸿昌秘密参加了共产党,在张家口组织察绥抗日同盟军,赤膊率士卒冲锋陷阵所 挥舞的大刀,是不是三姥爷送他的那把大刀呢?待考。

  吉鸿昌离去时,也曾隔窗向我三姥爷撂话:“我也送给你一样东西,把它拴在客房院牲口槽 上,你去把它牵走吧,你跟它都该换换地方了。”三姥爷去客房院一看,牲口槽上拴着一匹 威武高大的骆驼。三姥爷看骆驼身高体健、吃苦耐劳,就突发奇想,要试用骆驼代替耕牛犁 地。牛把式刚把牛辔头套在驼峰上,骆驼就摇头喷鼻,仰天叹息。三姥爷向骆驼拱手说:“ 啊呀,对不起,怪我亏了你的材料。”就把骆驼送到牲口院跟几头年高德劭、已经退役的大 老犍一起供养。大老犍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庞然大物,纷纷退缩到墙旮旯里。骆驼环顾四周, 不见同类,茕然一身,形影相吊,到了深夜,仰天长啸不已。三姥爷怦然心动,说:“好一 个吉大胆,你把我比成牲口槽上的骆驼了!”

  三姥爷费尽心思,要给骆驼安排一个合适的去处,让它材有所用,豫东大平原上却找不到骆 驼的活计。骆驼闲得发慌,就在一天夜里挣开缰绳跑了,在豫东大平原上留下一声悠长的嘶 鸣,如同向天边飘逝的一声叹息。有人说,后来在一个马戏团里看见过它,它老了,一只神 气十足的猴子骑在驼峰上成了驭手。猴子扬起花鞭,骆驼就仓皇迈步,木然地在圆场上踱着 圈子。它好像无意得到观众的赏识,所以表演成绩不佳,比不上神气的猴子,也比不上那只 会钻圈、还会给猴子拉车的小狗。

 

4。毛润之先生的弟子来了  
张一弓  
 

  我总是在悠远的叹息声里看见一群群溃散的士兵,如被掀翻了老巢的蚁群惶惶地爬动在豫东 大平原上。当黑夜笼罩了无边的原野,漆黑的夜幕上就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篝火,空气里飘散 着焚烧秸秆和棉花柴的焦糊气味,时有冰冷嘎崩的枪声窜上天空。

  大舅也来到了客房院。他已经接受了国民党第一战区司令长官程潜将军的委任状,花了十块 现大洋买了一套黄军装穿在身上,胸前佩戴上了“民运指导员”的徽章,从县城拉来一   
支学 生游击队住进了客房院。杞地的《地方志》告诉我,那是杞地第一支抗日游击队,共产党杞 地中心县委书记和县委委员都隐蔽在这支游击队里。《地方志》也馈赠给我大舅几个公正而 不乏热情的标记:世家子弟、进步知识分子、富有正义感的国民党员。于是,隐蔽在游击队 里的共产党杞地中心县委就得到了一个国民党员同时又是“民运指导员”和他的家族的庇护 。三姥爷从“看家队”拿了一支手枪给了我大舅。他一转身,就把它别在了共产党地下中心 县委书记的腰带上,只给自己留下了一个空枪套,塞进去一支木头枪。他把右手按在空枪套 上来去如风,俨然是一位面临决战的将军。

  在紧挨客房院的大同花园里,游击队员们也在用木枪操练。喊杀声蹿到杨树叶儿上,受惊的 幼蝉就发出一声刺耳的鸣叫,扯出一条响亮的弧线,飘飘悠悠落在我身边的一棵白杨树上。

  那是一棵高大挺直的白杨树。风从树梢上掠过,树叶儿飒飒地拍着巴掌。我总是站在白杨树 下寻找大舅的身影。六十年以后,我又在一位将军的“回忆录”里找到了他。他正奔走在兵 荒马乱的大平原上,寻找另一支下落不明的红色武装。将军当时是共产党杞地中心县委的军 事部长,拉起了一支只有十二个农民、四条枪的游击队,却与中心县委失去了联络,找不到 落脚的地方。大舅找到这支游击队时,游击队却遭到国民党保安团的袭击,刚刚被解除武装 。身穿国民党军装的大舅,把右手按在空枪套上,亲率游击队闯进了国民党流亡县衙,指着 县长的鼻子说:“你是日本人的汉奸,还是中国人的县长?”县长说:“孟大公子,有话好 好讲,不要乱扣汉奸帽子!”大舅拍着空枪套说:“我不是公子是武夫。你若不是汉奸,为 什么要解除抗日武装?”县长说:“我有可靠情报,他们是赤色分子。”大舅说:“现在国 共合作抗日,他们就是赤色分子,你又能把他们怎么样?”县长翻脸说:“现在,土匪都打 着抗日旗号招兵买马,一下子冒出了几十个司令,你能分清楚谁是真正的抗日武装?”大舅 指着胸前的徽章说:“我奉第一战区长官司令部的命令招兵买马,这支游击队就是我刚刚组 建的抗日武装。”大舅又拍了一下空枪套,“请你跟我去长官司令部走一趟?”县长慌忙改 口说:“误会,误会!”立即发还了游击队的全部武器。将军回忆说,游击队还趁机多要了 二百多发子弹。大舅的枪套却因为他接连不断地拍打而张开嘴来,赫然露出了假冒伪劣的木 头枪。刚从流亡县衙里出来,将军就慌忙替他合上了枪套。大舅埋怨说:“你怎不早点提醒 我?我就说保安团抢了我的勃朗宁,让他加倍赔偿,再掂走他那挺重机枪!”

  大舅刚刚把这支农民游击队带到客房院与学生游击队会合,齐楚就戴着一顶筒形草帽、穿着 教书先生的蓝布长衫,罩住他中共豫东特委书记的身分,只身一人,来到他阔别十一年之久 的客房院。大舅拍着巴掌叫他的小名:“殿章哥,我总算把你盼来了!你看,你的同志都在 客房院等你哩!”三姥爷也高兴地说:“小殿章,你赤手空拳地回来,不怕鬼子啊?” 齐 楚说:“三老师不怕,我就不怕。”又叫着我大舅的小名说,“诚弟不怕,我就不怕。我是 来请教三老师,建立豫东的抗日武装。”三姥爷说:“好,我这客房院里又要有新故事了! ”

  齐楚无论是作为豫东农民暴动的领军人物和豫东特委书记,还是作为新中国建立以后的H省 省长、中共H省委第一书记、中共中央委员,始终是一个令人惊叹、也令人惶悚、伴随着悬 念、也产生着激烈争议的人物。这个出生在杞地一个乡村医生之家、一九二五年加入了中国 共产党的造反者,以他学究式忠厚谦恭的微笑和他游侠般波诡云谲的身影笼罩着姥爷和他老 哥仨的整个家族 。

  一九五六年,在齐楚当选为中共中央委员以前向党中央所写的《自传》里,特意提到了我 姥爷、二姥爷的“新私塾”,说他是在这个“新私塾”里接受了共产主义的启蒙。我姥爷不 胜惶恐地对我说:“哪里哪里?我和你二姥爷只是在各种‘主义’之间,为小殿章他们提供 了进行选择的可能性罢了。归根结底,小殿章是润之先生的好学生,我知道的。”姥爷总是 在私下谈话里称毛主席为“润之先生”,这个称呼开始于一九二六年小殿章亦即后来的齐楚 从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第六期学成归来之后。他对我姥爷说,润之先生问他:“你这个杞人 ,忧天倾么?”齐楚用杞地口音说:“咋能不忧哩?夜不能寐。”润之先生说:“天要塌, 是扶不起来的。杞人勿忧,回去改天换地就是了。”临别时,润之先生又吟咏江淹的《别赋 》与弟子话别。姥爷隔窗远望,拈须吟诵:“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又眼含 泪光 ,向我批讲说:“这就是说,神情极度悲伤以至于灵魂消散的,只有离愁别绪呀!由此可见 ,润之先生与其弟子之间的情感有多么深厚了!”

  姥爷说,一九二七年,齐楚又去武汉开会,听了润之先生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 ,才毅然回到杞地发动了农民暴动,一举拿下了杞地县城,接着又去陈留县与奉系县长朱建 中谈判,只带着随员王复兴和四五个起义军士卒进了陈留县衙。朱建中接到密令,要借谈判 之机,捕杀齐楚于县衙大堂。齐楚进了县衙,偌大一个院子里寂无人踪,却看到偏厦里刀光 闪烁,肃杀之气森森然扑面而来。王复兴示意速逃,县衙大门却在身后关闭,几个冷面枪手 蓦地堵住了后路。齐楚不动声色,一边与王复兴含笑低语,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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