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驿站-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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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石子吃粮的弟兄,都跟石子铁心。”贺石他舅夸说,“他手下三个连长,有两个是咱 县的老乡,见了我,都为石子抱不平说,瞧瞧咱家乡的告示,贺营长的兄弟在那边都当上 专员了。咱营长在这边还受着狗日的窝囊气,倒不如领着弟兄们上山拉杆儿去!”
姨父认真听了,目光霍地一亮。
贺石驻防的新乡紧挨着太岳解放区。姨父报经组织批准,决定委派与贺石的大妹妹刚刚完婚 的新郎官儿、共产党员冯杰,跟随贺石的舅父,以探亲名义,去新乡策动贺石起义。
贺石的舅父为自己能受此重托而得意,对冯杰说:“外甥女婿呀,你知道我是干啥的?我是 空着一双手卖这张老嘴的呀!在牲口市上,我就是夹在买主跟卖主中间,叫他们都得听我的 ,最后还都得承情谢我的外交官呀!这事儿就包在我身上了!”冯杰说:“舅,咱不是去牲 口市上买卖牲口。”舅说:“咦,世上事都得讨价还价,道理都一样。”冯杰说:“舅,你 只管当个牵线儿的,话就留着叫我说吧。”
他俩潜入新乡,冯杰向贺石说明了来意。贺石骨碌了一下大眼珠,说:“只叙家事,不谈政 事。”请他俩吃着猪头肉,喝着老白干,却一声不吭。舅父大人忍不住说:“石子,胜子忘 不了你这个好哥呀,你们还是兄弟团圆吧!你大妹和你这个妹夫也都是‘同志’哩!你要是 去了那边,起码也得是这个……”说着,右手一抖搂,甩开了宽展展的袖口,抓住石子 的手 指头,用袖筒罩住,就在袖筒里捏起了“码子”。冯杰来不及制止他,他的手指头已经像小 老鼠一样在袖筒里鼓拥乱动,“胜子眼下是这个,你一过去就是这个。反正,不会叫你是这 个!你懂了没有?”石子抽出手指头,说:“喝酒,喝酒!”舅父大人赫然变色,“咋啦石 子?胜子是大拇哥,你是二拇哥,反正不会叫你当小拇哥,这还不行?”石子说:“舅,酒 场上不说官场话。”冯杰说:“石子哥,你冒着生命危险掩护过胜子夫妇,那边组织上给予 很高评价……”石子截住话头,“过奖了,这不过是一个当哥的应尽的情分。”他举杯清了 残酒,让勤务兵拿来两套军装,面无表情地说:“穿上,舅也穿上!”舅父吓了一跳,“石 子 ,你没看看,你舅的胡子都白了,你不管咋着,也不该抓你舅当壮丁吧?”石子说:“我是 送你俩赶紧走人,穿上军装,好送你们出城。你们回去,向胜子夫妇问好,向我大妹子秋桂 问好!请胜子把我父母和小妹根花儿送到我这儿,别让他们再拖累胜子,也让我尽尽孝心。 ”不由分说,连夜把他俩送出了新乡。
姨父接受不了这个令人失望且具有滑稽意味的结果,倒是立即按照石子的意见,再托付石子 他舅送去了二伯、二娘和小妹根花儿,让他们全家团聚。姨父多次感叹说,可能是自己连累 了石子。石子的上司肯定会看到留在豫西的告示,知道了他在共产党内的身分,加强了对石 子的防范和控制,再加上舅父大人方式不妥,石子能把这两位说客礼送出境,已经很不容易 了。
历史又给姨父提供了第二次机会。
一九四九年春,淮海战役胜利结束,中原全境解放。姨父出任刚刚组建的中原临时人民政府 秘书长,贺石他舅又匆匆跑到K市,凄凄惶惶说:“胜子,我看石子这孩子已经没有了!” 姨父吃了一惊,忙问:“咋了?”石子他舅说:“石子手下有个当兵的是咱县老乡,他领了 解放军发给的路条和路费,回家给我捎话,说石子当上了上校团长,参加了‘徐蚌会战’, 就是你们说的淮海战役,叫解放军重重围困在一个指甲盖儿大的村子里,马也杀吃了,皮带 也煮吃了。一到晚上,解放军就把饭碗、饭盒敲得叮当响,叫他们过来开饭。石子的护兵 爬过来吃饱了,又给石子揣回去几个大包子。石子的肚皮已经贴到后脊梁上了,可他接过包 子,看也不看一眼,就把包子扔到雪地里了。没多久,解放军发起总攻,一个炮 弹砸下来,就不见了石子!”说着,就掉下泪来。姨父说:“先别慌着难过,我正在打听他 的下落。”
贺石他舅还没来得及离开K市,俘虏教导营政委就给我姨父打来了长途电话:“我们俘虏了 国民党58师一个上校团长,名字叫贺石。他自称是你的堂兄,曾在国民党通缉你的时候掩护 过你,送你安全出走,是否属实?”姨父又惊又喜说:“属实。他在宁夏驻防时,还以同乡 关系掩护过家乡去的一批同志哩!”教导营政委说:“请你写一个书面材料送来,我们干脆 把贺石送到K市,由你们甄别处理好了。”
贺石他舅听说贺石有了消息,又喜又忧说:“他的家眷还在徐州受症哩!”
姨父说:“请你把他们接到这里来,叫他们一家在这里团聚。”
教导营就在徐州旁边。姨父让贺石的舅父绕道教导营,给贺石带去了一封问候信:“久疏音 问,时在念中。得知近况,感喟莫名。往事如昨,恍然入梦。因工作繁忙,不能亲往探视, 务请鉴谅!”等等。写毕,又提笔添上了一句话:“革命形势大好,吾兄前途亦一片光明。 ”
数日后,贺石的舅父把贺石的家眷带到了K市。姨父和三姨见了大喜,原来贺石的妻子正是 当年在郑州照料过他们的肖翠花,怀中抱着一个不满一岁的“小贺石”。肖翠花好像还没有 从惊恐中醒过神来,见到姨父和三姨,还一惊一乍地称赞“大军”真好,纪律严明,去徐州 家里搜查,只搜走了两支手枪,其余的东西、包括金银首饰动也没动。三姨问她受苦没有? 她说不苦不苦,只是没有柴火烧饭,倒是有用不完的子弹箱,都劈开当柴烧了。肖翠花接着 就问,狗娃他爸怎么样了?原来他们的孩子叫狗娃。姨父说:“不用担心,你们为革命做过 好事的呀!你在这里歇几天,也叫你弟妹侍候你一回。石子哥很快就会回来。”三姨正在筹 备建立H省总工会,忙不迭地安排肖翠花母子在招待所住下,就跟姨父商量,翠花嫂才二十 几岁,又有高小文化,不如把她安排到纱厂当女工,你看怎么样?姨父说,是的,我们要壮 大工人阶级队伍,石子哥也要有所安排的。
俘虏教导营的人却慌慌张张来到了K市。
“报告秘书长,贺石逃跑了!”
姨父惊呆了,“这怎么可能?”
“过了永城,他半夜起来解手,翻墙头跑了!”
“他能跑到哪里去呢?”
“说不定又去找老蒋了。”
姨父问贺石他舅:“我的信给他没有?”
“给了。他坐在小板凳上,脚脖上裹着绷带,守着一口大锅,正给俘虏们烧开水哩,看了信 ,头也没抬,说:‘谢谢胜子,我也正想他哩!’又随手把信扔到锅底烧了!”
“他是不是回坡底了?”
“那咋能?我明明说,要在你这儿吃团圆饭哩!”
半个月过去了,坡底来人说,没见贺石回去。
南方还没有完全解放,战争仍在进行。姨父和三姨都感到极大的不安,翠花嫂也整天心惊肉 跳。三姨说:“翠花嫂,你去纱厂当工人好不好?”翠花说:“我还有狗娃缠手,俺娘俩回 坡底等他吧!”姨父只好托付贺石他舅把肖翠花娘俩送到了坡底。
从此,一去四十年,姨父再也没有得到过贺石的消息。
但是,姨父对一个国民党上校团长的逃跑却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为此受到了党内严重警 告和通报批评。通报说,贺胜同志身为党的高级干部,却被封建性质的家族亲情所蒙蔽,丧 失阶级立场,为一个顽固坚持反动立场的国民党军官逃脱人民法网、继续与革命为敌提供了 可乘之机。在革命事业即将在全国范围内取得决定性胜利,国民党反动势力仍在进行顽固抵 抗的复杂形势面前,我党一切干部、特别是高级干部,务必从这一事件中汲取严重教训,将 革命进行到底。
姨父真诚地作了检讨。他说,这是一个严重的政治性错误,再次从其地主阶级家庭出身上找 到了这一政治错误的阶级根源,从其自幼受到儒家文化的传统教育上挖掘了历史根源,从一 片大好形势下未能保持清醒头脑乃至于严重丧失了革命警惕上抓住了现实根源,因此,要彻 底改造世界观,从根本上转变立场,接受这次沉痛教训。同志们认为,贺胜同志的检讨是诚 恳的而不是敷衍了事的,是认真的而不是得过且过的,是深刻的而不是隔靴搔痒的。但是, 还需要在今后的工作实践中继续认识其严重危害,务必严格要求自己,认真接受这一深刻教 训。
在省会人民热烈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大会上,我站在高中学生的队列里踮起脚尖,看见 姨父身穿灰色中山装,站在检阅台上,不时与他左右两边的首长或颔首低语、或谈笑风生, 好像释去了重负的样子。但他下了主席台,就问我三姨:“你猜,我刚才想起谁了?”三姨 说:“那些没能活到今天的好同志。”姨父叹息说:“是啊,可我,还想起了贺石!”
12。星星跑了
当胜利的礼花撒向天空的时候,贺石是掠过姨父心头的一道阴影。在新中国建立以后的岁月 里,贺爷的经历又成了姨父心灵深处的伤痛。
建国初期,贺爷、贺奶跟我姨父一起住在K市保定巷的一个四合院里。随着新中国的建立, 太岳根据地已经成为历史。贺爷作为太岳根据地的专署谘议、民主建国会主任的职务已经不 复存在。姨父和他的同志们日理万机,一时没有想到还需要给贺爷安排新的工作。贺爷并未 介意,正为儿子和他的同志们的革命成功而过早地得到了安度晚年的喜悦。三姨说,本来有 可能使贺爷感到不安的土地改革,也由于国民党已先于共产党没收了贺家的全部土地与贺爷 “失之交臂”,连一顶“开明地主”的帽子也没能戴上。
我在K市街头看到过贺爷。那时的贺爷不过五十岁出头,蓄着花白短髭,身材依旧高大,着 灰色中山装,眉宇间藏不住昔日的英武之气,手中却掂着一个与他的风度颇不相宜的菜篮子 ,向菜贩儿露出慈祥的微笑,从不讨价还价,从不挑挑拣拣,从不看秤杆儿高低,交了钱, 掂着空篮子就走。菜贩儿在他身后喊叫:“老同志,菜忘了!”他就自嘲地笑着,“哟,可 不是,我差点儿把自己都给弄丢了!”
我作为K市高中腰鼓队的成员在鼓楼街打腰鼓时,又在街头观众的行列里看到过贺爷。我感 到他不应该只是古都街头庆贺解放的一个看客,因而格外卖力地为贺爷敲着腰鼓,还即兴发 明了一个高高跃起的动作,扯起鼓棰上的彩绸作“飞天”状。人群里的贺爷便露出落寞的微 笑。但我不会想到,当我到了报社,成了记者娃娃,参加了省直机关土改复查工作大队,而 且听了姨父所作的动员报告,决心抓住“民主革命的尾巴”,奔赴一个山村经受考验的时候 ,贺爷却要接受山那边一个农会的清算斗争。
一九五二年春天,姨父应该有一副好心情。他作为H省人民政府秘书长,在毛主席发出 “一定要把淮河治好”的号召以后,又兼任了“治淮指挥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