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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部分

盛可以文集-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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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物。球球把背篓挂在猪圈的木条上。喂猪的食槽还摆在原来的地方,鼻子已经嗅不到乳香和猪粪的味道。

  球球呆了一会,就听得母亲的头从厨房窗口探出来骂道,磨磨蹭蹭地,现在才回来,死哪里去了!球球这才从背篓里取出菜油,递给母亲,低低地说,死了就回不来了。球球出门前吃一个烧红薯,中午吃一碗白粒丸,没有真正饱过。又走了那么远的路,这时才发现饿得不行。

  还顶嘴?母亲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几乎是劈手夺过球球手中的油瓶。

  我要到镇上当服务员。球球轻轻地咳嗽了一下,她不习惯喊“妈”。

  哟?家里养不活你?要到外边去野?母亲的脑袋不见了,声音从黑洞洞的窗口飘出来。

  不是野,是给你挣钱。球球没敢高声。

  母亲的头又探出来,脸部浮肿,面色柔和了一点,似乎还有一丝惊奇,像夹心饼干中间的那层奶酪,在浮肿和柔和的夹制下,不太明显。

  真的,镇里白粒丸店的老板娘跟我说了。球球以为母亲不信。

  一个月多少钱?母亲漫不经心,火钳在灶里捅得嘭嘭作响。

  我忘了问。球球的确没问。

  每个月交五十块钱回家,其它的你自己留着。母亲头一回这么慈祥。

  晓得了。见母亲这么爽快,球球松了口气,侧身进门,身影立刻被房间里的阴暗包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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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相逢不相识



  县长又唱起来了。县长是个女人。县长的歌声把大街上的喧哗压了下去,或者说县长的歌声从人群中漂浮上来。县长唱歌时,万物便凝结了,只有她的歌声流荡,像云雾在山尖缠来绕去,氤氲贴着湖面飘移。县长唱歌的时候,仿佛站在珠穆朗玛峰上,街上的人,街上的物,都在几千米的脚底下渺小,黑不溜秋的脸焕发出兴奋、油亮的光泽。

  县长刚吃了一碗白粒丸,抹嘴时,把油汤抹了一脸。因此脸上就黑一道,灰一道。但是,县长的牙齿很白。不要以为县长刚去医院洗过牙,或者用了洁齿灵,波浪型牙刷,黑人牙膏之类的东西。小镇的这个时期,还没有这些东西,没有人想过会有这些东西,或者说,在外面的城市里有这些东西,但小镇人不知道,既便有人知道,也不会想到往牙齿上花钱;就算有人想到往牙齿上花钱,这个人也不会是县长。县长是一年到头不刷牙的,也就是说,县长的牙齿天生完好,好到小镇人忍不住暗底里嫉妒。

  县长唱歌时是拼尽全力的。那时,县长的嘴全部张开,不像唱歌,倒像吆喝。似乎是用力过度,县长的嗓子里产生了破音,好像风捅破了窗户纸,忽然漏气。县长不管这个,破音时,就往破里喊,然后在某一个音符突然恢复正常,让听的人措手不及。县长有时也会中气不足,一个音符未完,忽然间泄气,半张开嘴,独自发痴。县长并不羞愧。她唱得随心所欲。她可以中断任何一句,任何一个音符,突然间又开头重唱:“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呀,坐在河边……等到你胸佩红花,回家庄……”。即便是跑了调,县长也满怀重振山河的雄心。

  只要县长一唱,球球总忍不住将一只脚伸出店门,探头追寻县长的身影,在背后龇牙裂嘴地鬼笑。球球是白粒丸店的服务员,到镇里不久,一切都新鲜,对癫子也不例外。不过,球球不敢走远,也就是从店里探出半边身子,远远地看,模模糊糊地听,便获得快乐与满足。

  有什么东西掉下来,打在球球头上,轻微;一股芳香撞进鼻孔,浅淡。球球抬起头,天空的色彩落在她的眼睛里。于是,她看见了满树紫色的梧桐花,它们在枝头吵闹,彼此推搡。太阳加入了花瓣与树叶间的嬉戏,蹦跳、躲闪,都很迅捷。它们晃眼。枝丫间胡乱悬挂的破烂尿布,大煞风景。

  球球悻悻地收回了目光,因这瑕疵。

  梧桐叶子不够绿。下一场新雨就好了。收回目光的瞬间,球球连续想了这么两个问题。这样的问题,本不是问题,但球球想的没错,下一场雨,街道和树叶都会干净起来,街道干净了,人的精神与情绪也会干净起来。

  这时有人在喊口号。还是县长。县长已经不唱了,在街道中间漫无目的地行走,不时地挥一下手臂,与唱歌时的县长判若两人。县长喊的口号与政治有关,与某次文化革命事件有关。县长喊,喊一阵,默默走几步,拐到墙边,用手指头在墙上胡乱地画,画完仍喊。县长干裂的嘴唇结了一层硬壳,两片嘴皮看起来像塑料做的。球球见那两片假唇一张一合,听不明白,只是觉得有趣,像喝醉了酒的人一样好玩。

  县长的年纪是个迷。

  也许六十岁,但是,她灰糊糊的脸上,似乎没有皱纹。也许四十岁,但县长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苍苍茫茫,像冬天结了霜的枯草,在风里瑟瑟地抖动。从县长的手来看,她应很年轻。手有些粗糙,手指头很长,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

  其实,球球并不是真的要听县长唱歌,或者喊口号,她只是爱看县长的牙齿。因为县长除了唱歌和喊口号外,从不和人说话,也只有这个时候,才能看到她的牙齿。县长年轻时一定是个大美女。球球经常这么想。县长要是洗了脸,擦上润肤霜,换上崭新的棉袄,一定是神气活现的。球球有时真想县长干净起来,就像下一场雨,把街道,把树叶濯洗那样,让她看见一个清爽的县长,一个洁净的女人。一个洁净的女人,还带着很“妈妈”的温馨笑容,那样便没有遗憾了。

  球球记得,她曾做过一个梦。她梦见自己对县长说,你回家吧,别玩了。然后,她看到县长朝她笑,洁白的牙齿朝她笑。她碰到了县长的眼睛,县长的眼睛也朝她笑,像贴在理发店墙壁上的明星。但是眨眼间,县长就端坐在白粒丸店,并且妩媚地说,给我来一碗白粒丸吧。醒来后,球球记得县长温柔漂亮的样子,似曾相识。在哪里见过,她一时想不起来。直到某个下午,她突然记起了,梦里那个县长,就是贴在理发店墙壁上的周海媚,便独自乐了一阵。球球做过许多梦,通常不是忘记,便是模糊,只有关于县长的这个梦,一直清晰。县长还是县长,并未见周海媚的靓丽。球球看到的,仍然是个癫子。

  球球有点难过。

  癫子头发稀少,两条短促的辫子,猪尾巴那么细,麻花一样扭来扭去,就像被太阳烤白后,还粘连在一块的小猪拉的粪便。县长从来不梳头。球球不知道,县长从哪里来。仿佛自打有了这个镇子,县长便存在了。

  县长一般睡在白粒丸店前的梧桐树下。

  县长很瘦,冬天的时候,衣服里三件外三件地往身上套,也不会显得臃肿。堆在县长身上的衣服种类很多,有男人穿的,女人穿的,孩子穿的,甚至死人身上剥下来的,脏得可以撕揭下另一件衣服。棉絮从裂开的线缝里探出来,县长会扯出来,擦把鼻涕,然后再塞回去。球球不知道“县长”这名字的来历。不知道县长是本来叫县长,还是因为所有人都喊她为县长,所以她就有了县长这个名字。反正有人喊县长时,如果县长在走路,她就会停顿两秒,并不应答,表情更显麻木;假如县长在低头沉思,她会突然扑哧一笑,好像世界上的一切都很荒谬。

  县长总是独来独往。想喊时还是喊,声音照旧很大;想唱时仍是唱,唱起来仿佛面前有亿万观众。县长就像一件历史文物,大家已经熟悉她,了解了她,也清楚了她身上所能体现的娱乐价值,不过就是那几句政治口号,和一首“九九艳阳天”的歌曲,并且还从来没有唱完整过。于是,县长和镇里的人,井水不犯河水,互为陌路,互不相干。

  不过,乏味时,人们仍会朝县长喊,县长,吃饭了吗?唱首歌吧!给你一碗白粒丸!

  如果是冬天,县长披着一堆破烂的衣服,也不知哪一年,哪一个好心人给她的一件军大衣,斗蓬一样宽大,下摆快拖到地上,县长穿着像个身披盔甲的猛士;大衣上面的松了线的补丁,像勋章一样,到处悬挂,使县长看起来,像一个凯旋归来的将军;县长行走时,旁若无人,身上破布飘飘,似乎正被前呼后拥。

  现在是春天,县长仍然披着她的斗蓬,还是两截短促的猪屎辫,白头发更多了,远远看去,像包了一块麻灰的头巾。球球刚梳两条辫子时,立即遭到镇里朋友的嘲弄,她们说,球球,别梳辫子了,简直像县长一样。球球不经意间会哼“九九那个艳阳天哟”,有人更是笑得前仰后合。球球知道,她们所说的“县长”,就是精神病和白痴的另一种说法。“县长”这个词,与一切不正常的东西可以搭上关系。于是,凡是与县长有关的东西,无形中成了小镇人刻意躲避的对象,小镇人以此来表示正常人与疯子的区别,从而证明自己作为一个人的尊严。所以,球球梳县长那样的辫子,哼县长所唱的歌,就是犯忌。更有意思的是,镇子里不知不觉流行一种新的骂法,那就是骂别人是“县长”,恶毒些的,会进一步骂别人全家都是“县长”。

  县长不管这些。县长像一截木头,一会挪到某个墙角靠着,一会儿横摆在地上,喜欢在身上东抓西挠,衣里衣外翻来覆去寻找。县长捡地上的烂水果,在饭馆门前的垃圾堆里翻。县长被人轰赶,县长也会用她缺了口的饭碗接过别人倒给她的饭菜。镇里人有时一连几天看不见县长,以为她死了,她却会突然从某个角落里蹿出来,像条狗一样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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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重复的夜



  过时的流行音乐,从理发店的小门面里稀里哗中啦挤出来,饥饿的牙齿,把铺着大块麻石的街面,噬咬得凹凸不平,那段不如麻石板坚实的水泥路面,被流行音乐的鼓锤,砸得坑坑洼洼。整个街面如一张人脸,因为长水豆,诊治不及时,留下了满脸大小不一的麻子。不过,一个人,很快会习惯脸上的麻子,就像镇里的人习惯破烂的街面,这些日渐繁多的大坑小洞,丝毫不会影响他们的生活,倒是脸上的麻子和街上的坑坑洼洼自惭形秽。

  地面上的空气犹如潮湿水沟里的空气,弥漫着臭味。小镇的人和动物的气味、食物、疾病、水、石头、灰、皮革、肥皂、新鲜面包、放在茶叶里煮过的鸡蛋、面条、擦得光亮的黄铜、酒槽、肥皂水、油条和白粒丸等的气味混杂在一起。

  小镇街道不宽。乡下人赶着马车并排行走的话,也就是容纳一二辆马车的样子。但在湖南省,在离益阳西部三十公里外的枫林小镇,马车罕见,只有人力板车,也就是乡下人用来接送病人、拖送生猪肉,以及运送其它东西的工具。一辆人力板车不过三四尺宽,在街头迎面会车的时候,倒是从容,不过因为要有时要避开行人,难免会碰撞到街边的摊位,引起那些卖鞋子、首饰、塑料盆桶、锅碗瓢勺的摊主们或玩笑,或惊恐的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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