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德十年:季羡林-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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炸,不得已就逃入地下室躲避空袭。这当然无济于事。英美的重磅炸弹有时候能穿透楼层,在地下室中向上爆炸。其结果可想而知。有时候分量稍轻的炸弹,在上面炸穿了一层两层或多一点层的楼房,就地爆炸。地下室幸免于难,然而结果却更可怕。上面的被炸的楼房倒塌下来,把地下室严密盖住。活在里面的人,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是什么滋味,我没有亲身经历,不愿瞎说。然而谁想到这一点,会不不寒而栗呢?最初大概还会有自己的亲人费上九牛二虎的力量,费上不知多少天的努力,把地下室中受难者亲属的尸体挖掘出来,弄到墓地里去埋掉。可是时间一久,轰炸一频繁,原来在外面的亲属说不定自己也被埋在什么地方的地下室,等待别人去挖尸体了。他们哪有可能来挖别人的尸体呢?但是,到了上坟的日子,幸存下来的少数人又不甘不给亲人扫墓,而亲人的墓地就是地下室。于是马路两旁高楼断壁之下的地下室外垃圾堆旁,就摆满了原来应该摆在墓地上的花圈。我们来到汉诺威看到的就是这些花圈,这种景象在哥廷根是看不到的。最初我是大惑不解。了解了原因以后,我又感到十分吃惊,感到可怕,感到悲哀。据说地窖里的老鼠,由于饱餐人肉,营养过分丰富,长到一尺多长。德国这样一个优秀伟大的民族,竟落到这个下场。我心里酸甜苦辣。万感交集,真想到什么地方去痛哭一场。
汉诺威的情况就是这个样子。这当然是狂轰滥炸时〃铺地毯〃的结果。但是,即使是地毯,也难免有点空隙。在这样的空隙中还幸存下少数大楼,里面还有房间勉强可以办公。于是在城里无房可住的人,晚上回到城外乡镇中的临时住处,白天就进城来办公。瑞士的驻汉诺威的代办处也设在这样一座楼房里。我们穿过无数的断壁残垣,找到办事处。因为我没有收到瑞士方面的正式邀请和批准,办事处说无法给我签发入境证。我算是空跑一趟。然而我却不但不后悔,而且还有点高兴;我于无意中得到一个机会,亲眼看一看所谓轰炸究竟真实情况如何。不然的话,我白白在德国住了十年,也自命经历过轰炸。哥廷根那一点轰炸,同汉诺威比起来,真如小巫见大巫。如没能看到真正的轰炸,将会抱恨终生了。
汉诺威是这样,其他比汉诺威更大的城市,比如柏林之类,被炸倒情况略可推知。我后来听说,在柏林,一座大楼上面几层被炸倒以后,塌了下来,把地下室严严实实地埋了起来。地下室中有人在黑暗中赤手扒碎砖石,走运扒通了墙壁,爬到邻居的尚没有被炸的地下室中,钻了出来,重见天日。然而十个指头的上半截都已磨掉,血肉模糊了。没有这样走运的,则是扒而无成,只有呼叫。外面的人明明听到叫声,然而堆积如山的砖瓦碎石,一时无法清除。只能忍心听下去,最初叫声还高,后来则逐渐微弱,几天之后,一片寂静,结果可知。亲人们心里是什么滋味,他们是受到什么折磨,人们能想下去吗?有过这样一场经历,不入疯人院,则入医院。这样惨绝人寰的悲剧是号称〃万物之灵〃的人类自己亲手酿成的。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听到这些情况以后,我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原来的柏林,十年前和三年前我到过的柏林。十年前不必说了,就是在三年前,柏林是个什么样子呀!当时战争虽然已经爆发,柏林也已有过空袭,但是还没有被〃铺地毯〃,市面上仍然是繁华的,人们熙攘往来,还颇有一点劲头。然而转瞬之间,就几乎变成了一片废墟。这变化真是太大了。现在让我来描述这一个今昔对比的变化,我本非江郎,谈不到才尽,不过现在更加窘迫而已。在苦思冥想之余,我想出了一个偷巧的办法。我想借用中国古代词赋大家的文章,从中选出两段,一表盛,一表衰,来作今昔对比。时隔将近两千年,地距超过数万里,情况当然是完全不一样的。然而气氛则是完全一致的,我现在迫切需要的正是描述这种气氛。借古人的生花妙笔,抒我今日盛衰之感怀。能想出这样移花接木的绝妙好法,我自己非常得意,不知是哪一路神仙在冥中点化,使我获得〃顿悟〃,我真想五体投地虔诚膜拜了。是否有文抄公的嫌疑呢?不,决不。我是付出了劳动的,是我把旧酒装在新瓶中的,我是偷之无愧的。
第三部分
第18节 别哥廷根(2)
下面先抄一段左太冲《蜀都赋》:
亚以少城,接乎其西。市廛所会,万商之渊。列隧百重,罗肆巨千。贿货山积,纤丽星繁。都人士女,玹服靓妆。贾贸墆鬻,舛错纵横。异物崛诡,奇于八方。上面列举了一些奇货。从这短短的几句引文里,也可以看出蜀都的繁华。这样繁华的气氛,同柏林留给我的印象是完全符合的。
我再从鲍明远的《芜城赋》里引一段:
观基扃之固护,将万祀而一君。出入三代,五百余载,竟瓜剖而豆分。泽葵依井,荒葛 途。坛罗虺蜮,阶斗 鼯。……通池既已夷,峻隅又已颓。直视千里外,惟见起黄埃。凝思寂听,心伤已摧。
这里写的是一座芜城,实际上鲍照是有所寄托的。被炸得一塌糊涂的柏林,从表面上来看,与此大不相同。然而人们从中得到的感受又何其相似!法西斯头子们何尝不想〃万祀而一君〃。然而结果如何呢?所谓〃第三帝国〃被〃瓜剖而豆分〃了。现在人们在柏林看到的是断壁颓垣,〃直视千里外,惟见起黄埃〃了。据德国朋友告诉我,不用说重建,就是清除现在的垃圾也要用上五十年的时间。德国人〃凝思寂听,心伤已摧〃,不是很自然的吗?我自己在德国住了这么多年,看到眼前这种情况,我心里是什么滋味,也就概可想见了。
然而是我要走的时候了。
是我离开德国的时候了。
是我离开哥廷根的时候了。
我的真正的故乡向我这游子招手了。
一想到要走,我的离情别绪立刻就逗上心头。我常对人说,哥廷根仿佛是我的第二故乡。我在这里住了十年,时间之长,仅次于济南和北京。这里的每一座建筑、每一条街,甚至一草一木,十年来和我同甘共苦,共同度过了将近四千个日日夜夜。我本来就喜欢它们的,现在一旦要离别,更觉得它们可亲可爱了。哥廷根是个小城,全城每一个角落似乎都留下了我的足迹,我仿佛踩过每一粒石头子,不知道有多少商店我曾出出进进过。看到街上的每一个人都似曾相识。古城墙上高大的橡树、席勒草坪中芊绵的绿草、俾斯麦塔高耸入云的尖顶、大森林中惊逃的小鹿、初春从雪中探头出来的雪钟、晚秋群山顶上斑烂的红叶,等等,这许许多多纷然杂陈的东西,无不牵动我的情思。至于那一所古老的大学和我那一些尊敬的老师,更让我觉得难舍难分。最后但不是最小,还有我的女房东,现在也只得分手了。十年相处,多少风晨月夕,多少难以忘怀的往事,〃当时只道是寻常〃,现在却是可想而不可即,非常非常不寻常了。
然而我必须走了。
我那真正的故乡向我招手了。
我忽然想起了唐代诗人刘皂的《旅次朔方》那一首诗:
客舍并州数十霜
归心日夜忆咸阳
无端又度桑乾水
却望并州是故乡
别了,我的第二故乡哥廷根!
别了,德国!
什么时候我再能见到你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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