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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部分

王安忆全集-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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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寡母和妹妹住西头一间,中间是堂屋,迎门墙下的条案上放了他父亲的牌位。

    他的房间是很少有人进去的,却有一个常客,几乎每天吃过晚饭就来了,两人
便扎进了他的房间,说话,或者奏乐。他吹笛子,客人拉二胡。这个常客也是小岗
上人,比他低两级的同学,因为成分不好,富农,所以回乡来只能务农,并且,至
今没说上媳妇,也过了此地的婚娶年龄。这位学友极聪敏,拉一手好二胡,而且会
作曲。

    因为大刘庄上知识青年里有一个是爱文学的,所以时常去请那青年写歌词,这
样,就和知识青年有了往来。今天,学长娶亲,遣去请知识青年赴喜宴的,就是他。

    因为下雨,这学友就踩了一双大毛窝,既是防滑,也是取暖。春寒,加上雨,
天阴冷得很,是那种不提防的沁骨的冷。他踩着毛窝,左一划拉,右一划拉,来到
这些知识青年住的地方。他们散住在各处,有的在人家里,有的是自个儿单住。他
穿了一件单衣,脸冻青了,却很欢喜,笑着说:请你们赏脸呢!他因是下地做农活,
所以脸色比较粗糙,头发也蓬乱,这时淋湿了,就贴在额上。他长了一张瓦刀脸,
牙有些暴突,是称不上好看的,但很奇特的,他倒不土。这可能是来自于他的开放
的气质。他的眼神,说话,表情,都是镇定,从容,愉快,开朗。尤其他笑起来,
嘴几乎裂到耳根,这张不好看的脸一下子显得生动起来。他的口音也和乡里人有所
区别,虽然也是乡音,可又不完全是,这可能与他的措辞有关,比较文面,却不刻
板,还相当风趣。他的嗓音也是一个原因,有些哑,但不是嘶哑,而是有些雄浑的,
是种有内力的男声。总之,这一切合起来,甚至使他有了些魅力。他要比他的学长
放松和自如,这是因为有自信,虽然无论境遇,还是个人条件,他都远不如学长。
现在,学长娶亲了,他还没说着媳妇。很多次相亲,都是无功而返。
    知识青年受到邀请,都有些茫然,这个老师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呢?由于受到这
个邀请,分散在各个生产队,来自于不同城市的知识青年便也纠结在一处,讨论要
不要去。有知识青年的房东就说:既来请了,就一定要去,并且不能空手去,要带
礼金。礼金的标准是,一人两元,可带小孩。房东又与他们解释:虽然你们在城里,
老师在乡下,但都是上过学,读过书的,也可称得上同学,所以他才请你们。

    于是,大家便决定去,房东又让在他家寄住的那个知识青年带上他家的一个男
孩,一同去了。这男孩大约是五六岁,看上去还更小些,却很老练地双手插在袖筒
里,穿着小毛窝的脚,稳健地岔着泥,走在穿了胶鞋,打了雨伞,歪歪倒倒的知识
青年前面。一到地方,就不见了人影。只见门前有一群孩子在细雨中玩耍,都是大
人带来吃酒的,想是混入其间。天很暗,又下雨,这些孩子看上去都差不多。

    他们进了屋,黑洞洞的土坯屋里,依墙坐满了吃酒的人。里间屋是女眷,外间
屋是男客,统是袖了手,也不怎么说话,有些拘谨,又有些严肃,耐心地等待着开
席。他们这一伙人,并不分男女,挤坐在当门,看着人们忙乱。门前院子里张了油
布,做一个大篷,底下放了案板,等着上客。阴着的天,被油布一衬,又有些发黄。

    油布有些破绽,不晓得使过多少婚丧嫁娶,有碰碎了的雨点洒下来,碰巧溅到
脸上,冰凉的,就缩一缩脖子。老师的学友是指挥,在细雨中划动瘦长的四肢,佝
着背,跑到东,跑到西。做新郎的老师只偶尔地露面。他的骆驼绒长大衣里面是新
哔叽呢的制服,口袋上还别了一朵红绒花,军帽则换了蓝呢帽。他脸膛更红了,嘴
抿着,想不笑,又做不到,嘴角就一动一动的,看上去就更孩儿相了。他出来和知
识青年招呼,刚说半句话,就叫他的学友喊走了,去决定婚仪中的一个什么细节。

    天阴,看不出时辰,但凭经验,已是午后。这样的雨天,乡里人家都是吃两顿,
头顿吃过,现在都感到肚饥了。不时有女眷从屋里走到门前,看自家带来吃酒的孩
子有没有走远,要不就喊一声,把孩子喊到身边,一起坐着,等着开席。孩子坐一
会就坐不住了,乘大人不留神,再跑出去疯。那知识青年带来的房东家的男孩倒是
反过来。有两次走到屋内,看带他来的那名知识青年还在不在,就又走开去玩。屋
里更暗了,有人垂着头在打盹,发出了鼾声。这土坯屋里样样都是暗的,只有做了
新房的,老师那间东屋的门上,新贴的一个“喜”字,红艳艳的。来吃酒的人都穿
戴过了,男的大都戴着呢帽,女的呢,至少是换了衣服,头上蒙了方巾。只是脚下
的一双鞋,都沾了泥。惟有当门的一伙,邋邋遢遢。知识青年大都是颓唐的,而且
故意地强化他们的颓唐,表示着对命运的不满。他们穿得相当糟糕,却是带着些戏
剧化的,比如其中有一个,穿一件剥了蒙袄褂子的棉袄,扣子都掉光了,就拦腰扎
一根松紧带;还有一个眼镜脚断了,用一根线挂在耳朵上;一个剃了光头;另一个
则几个月不理发,头发盖到了脖颈根。女生略微好些,比较要面子,不肯落拓相,
可那神情却是苦闷的。她们想的比较多,年龄的逼迫也更严峻。她们平时就不大开
心,此时看着别人嫁娶,难免就有一些感触。所以脸都是绷紧的,含着些抵触。他
们这一伙坐在当门,给这喜宴带来一股不协调的气氛。

    新娘不到,喜宴便无法开席,此时至少也是午后两点了。有一些消息传来,说
是新娘的兄弟拦住了,要新郎亲自登门去接,新郎这才起身。新娘家在邻县的枣林
子,这么走去,好天也须一个半小时,莫说这样的天。这是给新郎颜色呢!因为他
老不娶,老不娶,却要谈,谈,谈。怎么不再谈了呢?怎么就要娶了呢?这时候,
新郎那学友划船似地从门前泥地里划过来,对着当门的一群知识青年说:饿了吧,
都怪新娘子!说着就哈哈笑着过去了。学长娶亲,他那样高兴,他自己娶亲呢?

    他什么时候才能娶亲啊!有时人们在地里做活,远远看见他和他那富农老子从
高高的坝子上过去,就说他是去相亲。傍晚,消息就传开了,去相亲却没相成。他
那富农老子身板比他高大,也更挺拔,脸膛也要方正,但中间那一条却是凹的,身
材虽高大,却是阔扁的,一眼便知是他的老子。他的老子,看上去还不如他吃的苦
多,所以就显得不老,也好看一些。穿得很齐整,态度文雅,并且有些新派,是那
类见过些世面,受过新思想影响的乡绅的样子。不过,还是没儿子看上去聪明。

    既是新郎才起身去接人,那至少还有两个小时才可开席,别人倒没什么,反正
下雨出不了工,知识青年却有些不耐烦了,脚也坐硬了。他们纷纷起身,跺着脚,
跨出房门,去四处转转看看。那房东家的孩子一看带他来的大人要走,就有些急,
高声叫:小×,你不吃酒就走?他想,他要是走,那么自己没得人带了,也只得走
了。那小×说了声:还来。他才放下心,继续在孩子堆里疯。这小岗上是个小庄,
平时大都没来过,或者只是走过,几大步便跨了过去。这时候看看,便觉着是个贫
瘠的村庄,几乎没有青砖房子,连半截青砖的都少见。台子也修得不整齐,房屋便
挤簇在一堆,在这雨雾和泥泞中,看上去都是快倒的样子。树也不多,井呢,有那
么一口,井沿铺了些碎砖,不像大刘庄,全是青石板的井台。走了一圈,并没看到
什么有趣的,便又踅了回来,站在院子里,看孩子玩耍,听几个老人说,如今的喜
事没了吹打班,便不像喜事了。锅屋里外都是请来帮忙的女人,光是借来的碗碟就
有几箩筐,肉和鱼都剁开了,粉条子泡在大木盆里发。那老师的寡母,今天要做婆
婆了,头上竟也戴了一朵红绒花,拐了小脚里里外外地忙。他妹妹倒是穿得还不如
平日鲜亮,脸上的表情也有些悻悻的。她一头扎在锅屋里,专事烧锅,并不出来接
客。平时是很会说的嘴,今天竟锁上了,好像要给新嫂嫂来个下马威似的。

    时辰已经到下半晌了,阴着的天倒开了些,北方才有了天光,但也是近晚的天
光。估量着差不多了,新郎的学友便开始往树杈上挂炮。几千响的炮抖落下来,总
有些散的,于是小孩子就有了事做,纷纷去抢那些散炮,然后借了老汉的烟袋,哔
哔剥剥地放。本来等恹了的,这时又有了些零星的喜气。再接着,就有人跑来传话,
说新娘子来了,坐着牛车,已经到了坝子下。从这话到听见牛车的木轱辘在泥里吱
扭,又有大半个时辰。知识青年又进了屋,坐在当门。因等得又饥又厌,一个个木
胎泥塑般地发愣。外面哗哗然的,也没兴趣去探个究竟了,只是低着头,抖着脚等
饭吃。

    外面闹嚷着什么呢?闹嚷着地太烂,要脏了新娘子的新鞋。新娘子脚上是一双
黑平绒横搭绊的鞋,里头是尼龙花袜。于是就要新郎背新娘子进洞房。也是等得太
久,要闹出些花样,才甘心。新娘子起先不肯,架不住众人起哄,尤其是新郎的学
友,高声大气地说理,只得叫背了。一上新郎的背,新娘噗哧一声笑了,众人又是
哗然。这她就再不肯抬脸了,将脸埋在男人的背上。只看见一头乌油油的短发,头
顶圆圆地挑了一个箍,别了个红夹子。众人拥着背了新娘子的新郎,轰轰地进了房。

    外头炮响起了。这时孩子们分成了两拨,一拨进新房被里被外地乱搜,搜出红
蛋,花生,糖块,还有烟卷。另一拨则在屋外地上满下找没炸开的散炮。那跟了知
识青年来的房东的男孩,看来是老于此道。他先冲进新房翻腾,翻腾出了成果,再
返身出屋。此时炮正放到高潮,散炮和着碎纸,四下乱溅。于是他就有了双重的收
获。

    屋里屋外开始摆宴,人们抖擞起来。女眷们都出去喊自家的孩子,喊到身边跟
着,准备入席。新郎的学友又进来了,对着知识青年报告:新娘子爱笑。对新娘子
那一笑很欣赏,很高兴的样子。这是这一日娶亲里,画龙点睛的一笔。说过后,他
又兴兴头头去忙了。喜宴终于开席了。

    那房东家的男孩,早已进了屋,贴着带他来的知识青年的大腿根站着,到入席
的时候,便挤挨在他的身边。凡小孩都是没座位的,小的,坐在大人的腿上,大的,
便挤挨了站着。等上菜的时候,大家都沉默着,气氛略有些紧张。这时,饭菜的香
气已飘了起来,一桌一桌地挨着上了。最先上来的是四喜丸子,然后是萝卜肉块,
再后是鱼,豆腐,粉条,白菜,馍馍是小麦面的,男人的席上还有酒。席上的人们
一阵埋头,只听一片稀哩呼噜的吃喝声,有孩子东张西望,大人便朝他头上一筷子
打去:龟孙子,快吃!于是孩子赶紧埋头快吃。知识青年这一桌还是排在当门,也
有酒。那孩子不晓得是第几回吃酒了,一只手稳稳地捏在筷头上,直伸向最远处的
肉碗,满满地挟回来,用馍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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