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全集-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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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附着时间的流程,就像戏剧,有人的活动和行为。事情变得彼此都有些像来像去
的,小说像散文,京剧像歌曲和话剧,话剧则像联欢,像沙龙。无调性的音乐彼此
相像,因为一切都漫无边际,互相渗透。事情还没到头呢!
再接着,更彻底的事情发生了。无声的音乐诞生了,白纸一张的图画诞生了,
总算,暂时的,无字的文学还在酝酿之中,尚未出壳。无人的戏剧也未出壳。但别
着急,更惊人的奇迹很快就会来临的。
先捡那些最极端的作例子吧。让我推测一下它的动因。无声的音乐,空白的时
间在指挥棒下进行了十几个小节,人们屏息期待着,音乐厅里一片寂静。这就是音
乐要我们聆听和欣赏的吗?无声。中国的美学思想里有“大音稀声”之说,这就是
效果吗?好了,果然,我们什么也没听见。可是,接下来的问题是:我们还要音乐
作什么?
还有,什么都没有的画,是不是同样的道理,中国人的哲学,无就是有的意境?
空白的意境?此空白就是彼空白?我们为什么还要去图画展览会呢?
在取消规则的限止之后,事情的存在已经没有必要的。艺术其实就是由这些限
止决定的,没有限止就没有艺术。限止就是艺术的形式。
有时候,我特别想回到最初的写作的状态,那种慎重地拿起笔,铺开纸,字斟
句酌,写着写着,忽然迷失了方向,再掉过头寻觅足迹,重新出发。工作是困难得
多,劳动艰苦,可是到达目的地的快乐真是叫人心里踏实。这是一种自然的状态,
就好像农人收割去年种下的庄稼。种的是麦子,收的就是麦子。
今天的情形是大不同了,四面都是方向,脚下就是路,真是随风而去,随处落
地开花。
倘若将稿纸比作土地,我们的笔犁破了多少地啊!肥土变瘦土。哪里还有未开
垦的处女地?世界上的土地究竟是有限还是无限,人类的力量又究竟有没有止境?
还有自然,自然是否至高无上?
我们是不是真是自己的掘墓人?我们奋力建造辉煌的宫殿,取土制砖,结果挖
空了地基,动摇了立身之本。
也许一切都和世纪末无关,世纪末的说法,只是为自己的悲观情绪制造宽阔的
背景,好有所依赖,也是软弱,生怕孤寂的表现。悲哀就是悲哀,绝望就是绝望,
它发生在我们内心里,随着生命的周期按时出现,世纪末不过标明它发生的时间。
只有事情本身是有意义,时间仅是时间。
情绪低落的时分,最好是走出户外,再走远点,走出深街长巷,去到田野。那
里,能听见布谷乌的叫声,农人们平整了秧田,正在落谷。赤裸的脚插在黑肥的泥
水中,一步一步,谷种扬了满天又落了满地。架子上的葫芦青了,豆也绿了,南瓜
黄了,花却谢了。原来,自然依然在生生熟熟地运动,活力勃发。野草野花在庄稼
里偷长,这地的劲道还足得很哪!日月星辰也在各自的轨道航行,潮汐大起大落着。
好吧,就期待着下一个周期,悲观主义终会走到尽头,快乐应运而起,那时节,
就当是世纪初了。
冬天的聚会
那时候,冬天里,洗澡是件大事情。地处长江以南,按规定不供暖。可是,气
温虽然大都在零上,却因湿度大感觉寒冷。许多北方人来到这里,都患上感冒和手
足冻疮。比较起来,倒是这地方的人更耐寒一些。人们在阴冷的气候里,安度冬天。
不过,洗澡真是个大事情。
我们家有一门特别要好的朋友。两家的父母原先是一个野战军的战友,后来又
一起在军区工作。他们这四个人,互为入党介绍人,在差不多的时间里结婚,又先
后陆续从军区转业到现在的城市。又很巧的,我们这里的妈妈和他们那里的妈妈又
在同一个机关里共事。所以,我们这三个就又是在同一个机关幼儿园里生活和学习。
他家的男孩与我家的姐姐年龄比较接近,同在一个班级,意趣也比较相投,擅长各
类游戏。他俩在一起玩得热火朝天,剩下我在一边干着急。就这样,我们成了通家
之好。
方才说的,我们两家四个大人中间的三个,来到了现在的城市,那剩下的一个
是谁呢?是他家的爸爸。就他一个人还留在军区,冬天的聚会就要从他这里讲起。
他其实经常回家,有时探亲,有时出公差,和我们大家团聚在一起,干什么都缺不
了他似的。这一年的冬天,他家的爸爸又来了。这一次来,他在军内的招待所里定
了一个房间。说是招待所,其实是宾馆,有着中央系统的供暖,温暖如春。客房呢,
带洗澡间。于是,我们两家的大人,还有保姆,便一起去这房间里洗澡。补充一句,
由于我们来往甚密,于是,两家的保姆也成了好朋友。时常是,大人和大人一起,
孩子和孩子一起,保姆和保姆一起。就这样。
我们去洗澡是在一天晚上。全家的换洗衣服,毛巾,还有零食和我们的玩具,
装成好几个包。然后要了两辆三轮车,往招待所去了。对,那时候,有三轮车,以
及三轮车夫,并不给人文学作品中的贫寒和劳苦的印象。他们将三轮车收拾得干干
净净,座垫上包着蓝布罩子。油布的车篷上了蜡,散发着酸唧唧的刺鼻的气味。这
气味也不顶难闻,它有一种凌洌的爽洁的意思,一会儿便适应了。车座下的踏板是
没有上漆的白松木,宽条,拼接处结实地钉着钉子。车胎可能是补的,可补得合缝,
服帖,气充得鼓鼓的。车轴上了油,十分润滑,有一点轧轧声,也是悦耳的。车夫
的棉背心也可能打了补丁,却被一双巧手补得细细密密。那通常是一双苏北女人的
手,特别勤于洗涮缝缀。车夫们,其实也不是想象中那样年迈体衰的,只不过,他
们的装束有些旧和闭塞,带着他们所来自的家乡的风范:对襟棉袄,缅裆棉裤,棉
花絮得特别厚,又用线绗上道。裤腰上系着宽宽的布裤带,平平地围上几道,也为
了撑腰好借力。裤腿上呢?系着布条,为防止车链子磨破裤管。这样一来,他们在
这个新奇摩登的城市里,就显得老了。他们正在壮年,你看他们一脚踩在脚踏,另
一脚轻轻点地,点着,点着,脚往前梁上一跨,就坐上了车垫。下来时,也一样。
他们并不放慢速度。相反,还加快了,然后一跃而上,乘着惯性,随着车子奔跑到
终点。这几步跑得呀!真是矫健。他们脚上的手纳布鞋底,在柏油马路上一开一合,
上面的盘龙花便一显一隐。
马路的路面,在路灯的映照下十分光滑,不过不是镜面那样的光滑,而是布着
细细的柏油的颗粒,好像起着绒头,将光吸进去。所以很柔和。不知是不是因为地
球形状的缘故,当然,更可能是为了雨天防止积水的缘故,路面呈现出弧度。在灯
光下,看得最清,因为光顺着受光面的弧度,均匀地稀薄下来。行道树虽然落了叶,
可因为悬铃木树干比较浑圆的形状,以及树干上图案式的花斑,所以并不显得肃杀,
而是简洁和视野开阔。冬天的马路,也比较少人,但也并不因此寥落,反是安宁得
很。我们这两辆三轮车驶过马路,三轮车上载得满满的。前面是爸爸和妈妈,带着
一部分包裹。后面是保姆带着我们,和另一部分包裹。保姆抱着我,姐姐抱着她的
娃娃。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家庭出行。路灯照耀着,大人和孩子的脸上都罩着暖色
调的光和影,偏黄,对比柔和。风,自然有些料峭,可江南的风,究竟又能料峭到
哪里去呢?倒是使空气干爽了,驱走了一部分的潮气。不过,我们孩子的表情,多
少是严肃的,脸绷着。夜间出行,总使我们感到不太寻常。车夫稍稍压下的双肩,
由于用力,一耸一耸的起伏。到拐弯的时候,便直起上身,伸出一只手臂示意着,
慢慢地拐过去。这姿势有一种优雅。我们驶过了一些马路,在一座大院跟前停住了。
这是一座方形的建筑,样式有些接近北京的人民大会堂。它显然是在建国以后
造的,和这座城市的殖民风格的建筑,还有那种生活气息浓厚的民居很不一致。在
这些姿态旖旎的旧建筑中间,它显得格外严肃,难免有一些乏味,但也包含有一种
北地风范,“质”的风范。它的院子大而且平坦,使得周围的路灯照耀不到中间,
就变得暗了。这也是有一股威势的。我们这一伙携儿带女,大包裹小行李的人,在
这里躅行 ,看上去多么嗦和拖拉呀!
我们终于走过院子,走进大厅。大厅也是广阔的,却很明亮,而且非常暖和。
周围都是军人,穿着军装,个个精神。不像我们,穿得那样臃肿,身后还跟着一个
梳髻,穿斜襟棉袄的苏北女人,我们的保姆。人们都在说话,同时大声地笑。可是
声音在高大的穹顶底下消散了。而到了新环境里的我们,又都有些发傻,回不过神
来。人们就好像是在一部没有放映好的电影里,只有动作,没有声音。但画面却是
如此清晰,人们的表情相当鲜明。他们笑起来,眼角处的褶子,还有嘴角一弯一弯
荡开的笑纹,都丝丝可辨。有一个军人,走过我们,在我头顶上胡噜了一下,我都
没有回过神来。转眼间,我们已经进了电梯。然后,在走廊中间的一扇门前停下了。
门开了,我们看见了我们熟悉的人。顿时,一切就都有了声音,活了起来。我
们从方才一路陌生的窘境中摆脱出来,恢复了知觉,甚至比平时更要活跃。大人们
也很兴奋,七嘴八舌的,顾不上管我们。那两个保姆呢,她们会心地不出声笑,互
递眼色,一边却忘不了她们的职责,替我们脱衣服。房间里更热,简直成了一个蒸
笼。因为内外冷暖相差,便积起雾状的水汽。人看上去,都有些模糊。我们很快就
被脱得只剩一件衬里绒衫,可底下却还保守地穿着棉裤。这就使我们的样子十分奇
怪,就像一只钻出蛹子一半的蛾子。可这已经够解放我们的了,我们身手矫健极了。
我们捂了许多日子的身体上,散发出一种酸乳的腥甜的气味。小孩子的体味其实是
比大人更重,他们的分泌系统还没有受损伤,所以 很卖力地工作着,分泌出旺盛
的腺液。同时,他们又是被捂得特别严实。那气味呀,简直翻江倒海。
这是一个套房,但并不大,我们就在外间活动。为了谈话方便,大人们将两张
书桌在房间中央,拼成一个大桌子,放上吃的东西,喝的东西,玩的东西。地上铺
着地毯,所以,我们孩子又在地上摆开一摊。我们在地毯上打滚,爬行,追逐,上
蹿下跳。我姐姐和他家的男孩,由于是同班,就有了许多共同语言。他们甚至不用
语言,也能互相了解,沆瀣一气。他们一对一地,具有暗示性地笑,很快就笑得倒
抽气。而我被他们排除在外,心情变得激愤起来。于是,在他们笑得最热烈的时候,
便哭了起来。这样,就招来了大人们。他们一致认为是那两个大的不好,分别斥责
了他们,使他们转笑为哭,以泪还泪。如此这般,我们三个一人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