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全集-第1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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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扳着指头算算,上海弄堂的年头可真不短了,再耐久的日子也是在往梢上走
了。再登上高处看那城市的风貌,纵横交错的弄堂已透出些苍凉了。倘若它是高大
宏伟的,这苍凉还说得过去,称得起是壮观。而它却是些低墙窄院,凡人小事,能
配得起这苍凉吗?难免是滑稽的表情,就更加叫人黯然神伤。说得不好听,它真有
些近似瓦砾堆了,又是在绿叶凋谢的初冬,我们只看见一些碎砖烂瓦的。那个窈窕
的轮廓还在,却是美人迟暮,不堪细想了。风里还有些往昔的余韵吗?总不该会是
一无所存?那曲里拐弯就是。它左绕右绕的,就像是左顾右盼,它顾盼的目光也有
岁数了,散了神的,什么也抓不住。再接着,雨夹雪来了,是比较寒冽的往事,也
已积起三五代的,落到地就化成了水。
现在,让我们透过窗口,看一看平安里的内景。先是弄回过街楼上,住的是扫
弄堂老人的一家,籍贯山东,老人已在年前去世,墙上挂着他炭笔画的遗像,遗像
下的方桌上有孙儿在写作业,要将一个字写上二十遍,早已瞌睡得睁不开眼。楼下
披屋的一家,晚宴还未结束,酒喝的并不多,总共那么一斤竹叶青,却喝得很缠绵,
点点滴滴全人心的。再往里去,灶间的后窗里,两个女人窃窃私语,眼睛瞟起一下,
又瞟起一下,是母女俩在说媳妇和嫂嫂的坏话。沿着门牌号码过去,那下一户的前
房间里正在打麻将,听得见哗哗的洗牌声,还有“一简”“二索”的叫牌声,看得
出是一家人,却也是亲兄弟明算账的架势。隔壁的夫妇正反目,一句去一句来,都
是伤筋动骨的诅咒,今宵今夜都过不去了,又像是拉锯战,没个了断。再隔壁的窗
是黑着,不知是睡下了,还是没回来。十八号里退休自己干的裁缝,正忙着裁剪,
老婆埋着头锁洞眼,面前开着电视机,谁也没工夫看。对了,虽然各家各事,可有
一点却是一条心,那就是电视。无论打牌,喝酒,吵架,读书,看或是不看,听或
是不听,那电视总开着,连开的频道都差不离,多是些有头没尾的连续剧,是夜晚
的统领。我们终于看到了王琦瑶的窗口,原以为那里是寂寞的,不料全是人,沙发
上,椅子上,甚至地板上,有坐着,有靠着,也有站着,还飘出小壶咖啡的香味。
这里正开派推,你看有多热闹!
王琦瑶家,如今又聚集起人了,并且,大都是年轻的朋友,漂亮,潇洒,聪敏,
时髦,看起来就叫人高兴。他们走进平安里,就好像草窝里飞来了金凤凰。人们目
送他们的背影,消失在王琦瑶家的后门里,想着王琦瑶是多么了不起,竟召集起上
海滩上的精英。人们已经忘记了王琦瑶的年纪,就像他们忘记了平安里的年纪。人
们还忘记了她的女儿,以为她是一个没生过孩子的女人。要说常青树,她才是常青
树,无日无月,岁岁年年。现在,又有那么些年轻洒脱的朋友,进出她家就好像进
出自己家,其成了个青春乐园。有时,连王琦瑶自己也会怀疑,时间停止了脚步,
依稀还是四十年前。这样的时候,确实有些叫人昏了头,只顾着高兴,就不去追究
事实。其实,王琦瑶家的这些客人,就在我们身边,朝夕相遇的,我们却没有联系
起来。比如,你要是到十六铺去,就能从进螃蟹的朋友中,认出其中一个两个。你
要是再到某个小市场去,也会发现那卖蟋蟀的看上去很面熟。电影院前卖高价票,
证券交易所里抢购股票认购证……那可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有他们的人,到处能
看见他们活跃的身影。他们在王琦瑶家度过他们闲暇的时间,喝着小壶咖啡,吃着
王琦瑶给做的精致点心,觉得这真是个好地方。他们一带十,十带百地来到王琦瑶
家,有一些王琦瑶完全说不上名字,还有一些王琦瑶只叫得上绰号,甚至有一些王
琦瑶都来不及看清面目。人是太多了,就有些杂,但也顾不上了。王琦瑶的沙龙,
在上海这地方也可算得上一个著名了,人们慕名而来,再将名声传播出去。
不过,常客还是那几个,一个老克腊,再加张永红和长脚一对。如今,他们更
加稳熟,经常约好了一起行动,到哪里吃饭饮茶,又到哪里看电影跳舞。冬天来到
的时候,王琦瑶便在自己家烧一个火锅,一个坐一边,边吃边说话,时间不知不觉
地溜走,天色渐暗,那火锅却越烧越暖。王琦瑶忽觉得这情景似曾相识,哪一年哪
一日有过,只是换了人的,不觉有些感伤。锅下的炭火一爆,发出红光,从下向上
照耀了王琦瑶的脸,这张脸陡然间现出皱把,一道道的,虽只一霎间,坐在对面的
老克腊却全看见,心里先是一惊,后又是一痛,想:她是一个老夫人了。火锅吃到
这个火候上,便是默然了。张永红和长脚也安静下来,各想各的心思,心情一下子
旷远了。良久,王琦瑶轻声笑了一下,不由把那几个一惊,发现天已黑了。王琦瑶
起身开了灯,又给火锅添上水,说道:怎么都不说话?谁就说,你也不说话。王琦
瑶又笑了一声,问她笑什么,她不回答,再问,她就说,看着他们三个人,想起一
些事情。问是些什么事情,却又说与他们无关。存心耍弄他们似的,那三个人就不
满了,定要她说个究竟。逼了半天,王琦瑶才说:你们将来不知是个什么命运呢!
这三人倒一愣,停了一时,张永红说:你不也是不知道吗?王琦瑶说:我有什么将
来?现在就是将来!大家都说她太谦虚,王琦瑶笑笑,再接着说,他们三个人今天
的形势是这样,明天的结局却不定是怎样。他们三个面面相觑,忽然都有些尴尬,
尤其是老克腊,硬被她扯进那一对的关系里,成了个第三者,不明白王琦瑶把水搅
浑,是要摸条什么鱼。而他隐隐觉着王崎瑶的话其实是专讲给他听的,带有些窥探
和试验的意思,心里感到不自在,就有意要把话扯开,说些别的。王琦瑶却不让,
继续说着命运的无常,此一时彼一时,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那两个听得发蒙,
心里茫茫然一片,老克腊则听不下去了,他不无刻薄地笑道:听你的意思,就是说
他们两人终于是要拆档,而我却会同张永红好。经他这么挑明,大家都笑了。王琦
瑶先还辩解,说不是这个意思,老克腊说,照你的话,就这三个人,还能有什么组
合法?王琦瑶说不出话来,也笑了。长脚脸上笑,心里却有些温怒,他不怒王琦瑶,
怒的是老克腊,觉着被他占了便宜。张永红嘴里骂老克腊神经病,心里则很微妙地
一动。王琦瑶一边笑一边朝老克腊点头,说:算你嘴巴凶,算我输给你!
火锅之夜过去了几天,老克腊再去王琦瑶家,径直上楼,见房门开着,王琦瑶
一人坐在沙发上,膝上盖条羊毛毯,手里钩着羊毛衫。他用手指弹一下门,走了进
去。王琦瑶眼睛都没向他抬一下,就好像没他这个人。老克腊晓得她是在生气,却
并不理会,自己在房间里慢慢地踱步。这天他穿一件中山装,一条白绸巾,随便搭
在颈上,双手插在裤袋里,就像一名五四青年。他踱了一会儿,眼睛看着脚,在地
板上阳光的方格里跨进跨出,想着又一个冬天来临了。忽听王琦瑶在身后冷冷地说
话了,是嫌他走来走去妨碍了她的安静。老克腊便拉出一把椅子坐下,看窗台上的
麻雀啄食,因被窗框挡着,只露出半个脑袋。停了一会儿,王琦瑶又说,今天她不
舒服,不打算烧饭,所以没有板给他吃。老克腊笑着说:难道我是来吃饭的吗?王
琦瑶这才抬起眼睛,说:那你是来做什么的?老克腊反问:你说我来做什么?王琦
瑶低下眼睛再去钩羊毛衫,不搭理他了。老克腊也有些气了,闷闷地坐着,手依然
插在裤袋里。那姿态是含着委屈的,无缘无故地受了冤枉,又说不出来,讨回不了
公道。坐了一时,那王琦瑶倒从沙发上起身了,泡了一杯茶,送到他跟前,说了一
声:生什么气?说罢转身进了厨房,去烧午饭。这回轮到老克腊不理她了,继续坐
.在椅上生闷气。不知怎么的,又让王琦瑶占了道理,掌握了主动。这种时候,就
体现出人生经验的高低之分了。这经验是靠时间积累的,天大的聪敏也超越不了时
间,一天两天好说,一年两年也好说,可十年二十年就不好说了。
这天的午饭却比以往更丰富和精致,王琦瑶将方才的脾气全收起了,对他无微
不至,说了许多有趣的事情,都是以前没说过的。老克腊渐渐缓了过来,几乎要把
那些不痛快忘记,王琦瑶却又提起了。她说:你以为吃火锅时,我说那些话是无来
由的?我有这么无聊吗?老克腊不知她要说什么,只停着筷子。她又说:我想起很
多年前,也是这样的阴冷天,也有四个男女坐一处吃火锅,其中一个女的是无关的,
另两男一女之间,后来发生的事情却是做梦也未想到的。停了一会儿,她说:那个
女的就是我。老克腊放下筷子,抬眼看着王琦瑶。王琦瑶脸上是无所谓的神情,就
像在说人家的事情。二十多年前,她和毛毛娘舅、萨沙的那段纠葛,如今说来,已
隔膜得很,痛痒无关的心情。有些细节,不知是真模糊,还是假模糊,前后不太对
得上号。就因这般的平淡和随意,这悲剧更是触目惊心。他是头一次听王琦瑶说自
己的经历,以前的谈话多是关于情景的描述,情景中人则是虚的,一个忽隐忽现的
影。如今,这人凸现起来,成了个真人,他倒有了玄虚的心情,如坠五里云雾之中。
王琦瑶的脸就像水中的倒影,摇摇曳曳。他明白,自己是在落泪。他这眼泪,一半
是同情,一半是感动。王琦瑶说:我都没哭,你哭什么?他将头伏到桌上,说:不
知道。
⊥此,王琦瑶向他敞开了几十年的秘史。一连几天,他们一个听一个讲的度过。
听的和讲的吸着烟,房间里烟雾缭绕。彼此的脸看起来都变得恍惚,声音也恍惚。
那是四十年前起始的故事,一身的锦绣烟尘,如今,哪里去找这旧故事的头啊!那
故事的头,虽然种的是悲剧,也是个锦绣繁华悲剧,这故事的尾将收在哪里呢?王
琦瑶的声音静下了,一时上没有声音,只有烟雾在自由无拘地聚散。然后屋里响起
轻轻的三击掌,是王琦瑶自己。他不由一惊,抬头朝她望去,见她在烟雾中笑着,
说:这场戏差不多也演到头了。他微微一战,觉着一些阴森可怖。她又说:做人就
像在做戏,对不对?他不置可否,见她站起来,披了一身烟雾的,向他走来,手摸
着他的头,心凉了一下。那手梳理了几下他的头发,只听她说了声:你这个小弟弟。
他伸出手要去挽留那手,却没有捉到,在空气中徒然地挥动了一下。王琦瑶已经离
开了房间,他望着她消失了身影的房门,身上开始发热。王琦瑶再回到房间时,见
他坐在椅上打寒噤,牙齿碰得格格响。王琦瑶将手上的饭菜一放就去摸他的额头,
却被他像藤缠树祥地抱住了。问他怎么了,他一个字也不说,闭着眼睛贴在她身上。
她感觉到他浑身发烫,用力扶起他,让他在床上躺下。他的两条胳膊箍紧了王琦瑶
的腰,将她也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