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问鼎-第2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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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乐清谈,歌舞助兴,还有词句俱佳的公宴诗作。这次来的人着实不少,除了并州官吏,晋阳高门也尽数到来。所有人都牢牢凝聚在了那人身旁,如同开始被大河推动的水碓,一锤一锤,夯实了这片被战火灼焚过的焦土,焕发卓然生机。
然而看着座上那人的风致神采,奕延的眉峰紧锁不展。只因座上那人,微笑之后,透着不易察觉的疲惫。这一日,实在太久了,久到难以忍受。也不管身旁那些劝酒的同僚,奕延喝着不会醉人的稠酒,一杯一杯,不曾停口。
酒宴持续了足有两个时辰,方告结束。下来是三日假期,百官封印,将士止戈。冬日最难熬的时间已经过去,任谁都要珍惜这几日闲暇。
有人却仍闲不下来。
众人告退之后,张宾凑了过来,低声耳语几句。梁峰足下一顿,没有停留,带人向书房走去。
身后,奕延驻足看着那消失的背影,压住了心底隐痛。所有私情,在大势面前都不值一提。自家这点妄念,怎能再劳他忧心?
平静的转过身,奕延迈步向自己所住的院落而去,一如往日。
第240章 乱局
一大早就忙于奔波; 又是傩礼又是法会; 还跟僚属官吏喝酒喝到天黑; 梁峰早就累的浑身酸痛。然而在书房坐定之后,只是简单用热帕子擦了擦脸,他就对张宾道:“王浚真的同拓跋部开战了?”
“确有其事!”张宾在梁峰对面坐下; 面色有些冷峻,“段氏鲜卑派了两万兵,攻打拓跋部。看样子是想把代郡夺回来。”
这可快得有些惊人。向朝廷请命,把代郡封给拓跋部,本就是为了挑拨两者之间的关系。可谁能料到; 王浚眼里居然这么揉不进沙子; 连开春都等不到; 大冬天兴兵!鲜卑人都是游牧之族,冬日开战损耗可不小。然而段氏背后有王浚这个岳父做靠山; 拓跋氏可没那么好的待遇。一个不好; 兵败退出了代郡; 事情恐怕要糟。
“拓跋猗卢能顶得住吗?”梁峰追问道。
“既然敢入代郡; 怕也有两份底气。拓跋部的辅相卫操,不是个简单人物。说不好此举也有试探之意。只是不论此战是胜是败,明年幽、并两州,恐怕要起些干戈。”
这也是王浚急急发兵,带来的最大隐患。若是王浚胜了,一定会挟重兵来教训肆意妄为的并州刺史。而若是他败了,更是会把梁峰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不死不休。幽、并两州这次是彻底撕破了脸,少不得要打上几仗。
梁峰沉声道:“就算没有拓跋部,幽州也是心腹之患。打便打吧,只要能拖到明年开春,我谁也不惧。”
他早就跟王浚谈崩了,那莫名其妙的寒食散可是让他耿耿于怀,就算王浚不动手,早晚他也是要动手的。唯一的问题,就是时机。今年并州打了太多场仗,虽然换来了相对安定的环境,但是损耗着实不小。洛阳给的粮草只是杯水车薪,还是要靠开荒和收容流民。等到明年夏收,确保了粮食生产和人力资源,才有资格谈战争。
张宾点了点头:“并州易守难攻,倒是有些转圜余地。只是主公当重视温内史了。”
温内史指的是温峤。如今温峤坐镇乐平国,也是替梁峰把手这道门户的心腹之人。然而张宾此刻提到温峤,显然用意不仅仅在乐平一地上。而是指温氏这个并州高门。
“温氏一族不是已经离开了并州吗?”梁峰眉头一皱。温氏郡望祁县,之前司马腾逃亡时,已经走得七七八八。温峤属于留下来的异类。
“正因如此,才该重用温内史!温泰真才干卓绝,又有治世之心。若是主公向温氏示好,想来并州高门会乐见其成。”
这就涉及了高门政治。郭通是郭氏疏宗,而温峤则是温氏嫡宗。就算温氏的门第不如郭氏,温峤也比郭通强上数分。加之两家还有姻亲关系,有了温峤作为幌子,郭通绝不敢做的太过。而几大并州高门都为刺史府所用,看在旁人眼里,对于其下的中小士族,也有一定的约束力。
这就是个典型的制衡问题,能帮梁峰省下不少麻烦。
“至于郭通……”张宾微微一笑,“之前主公处理的极好。这人野心太过,不可重用。正巧他看不清局面,冒然选了中正官一职。光是东海王那边,就要对他提防三分。不过郭氏毕竟势大,还要在其他疏宗里寻些可用之人。”
张宾这话一语中的。当初梁峰答应下郭通的要求,何尝没有这样的心思?司马越对他的忌恨只会多不会少,怎么可能重用他举荐的中正官?加之郭通早就跟他有了协议,不会干涉并州的人士安排,放在旁人眼里,更是郭氏疏宗投了并州刺史的明证。一来二去,别说是郭通,恐怕连带郭氏疏宗都要被司马越厌弃。
只是后一句,让梁峰有几分犹豫:“疏宗终究也是高门之后,一味屈从,恐怕会影响并州格局……”
只听这一句,张宾就猜道了梁峰所想,立刻道:“主公万万不能心急!当年魏武杀了多少士族,仍未能让其听命。相反一生几遭叛乱,连兖州大营都一度被夺。到了魏文时,还不是遵从陈长文之言,设九品官人法,方才笼络天下士人之心。主公想要用寒士,但是绝不能急于一时,更不能流于表面。若是让士族生出警惕之心,出了并州,势必寸步难行!”
并州局势不同,高门逃的差不多了,政令方才能通行无阻。但是其他州郡,仍旧是士族的天下。他们掌管了大量土地人口,拥有数不清的壁垒邬堡,还有关系复杂的姻亲网络。就像马蜂窝一样,一捅就炸。而现在可以“投资”的争霸者数不胜数,和当年三国相差无几。一旦失了当地士族的支持,想要夺权,简直难如登天!
这道理,梁峰何尝不懂?只是所见高门,各个让他生厌。若是无法从地方夺权,又跟另一个魏晋有何区别?
“若是推行书院,开设制科呢?”梁峰压低了声音,问出了自己心中所想。
“当定天下后,再做打算!”张宾答的干脆。吸引他前来投效的,正是那出类拔萃的“制科”想法。这样的胸襟,绝非司马氏可比。但是有些事情,欲速则不达。
见梁峰还想说什么,张宾轻叹一声:“主公想用贤,可是贤人未必没有私心。就算舍了这些高门,难道庶族不会坐大吗?军中将领不会拥兵自重吗?所谓制衡,关键不是强弱,而是尽在掌握。”
张宾这话,让人无从反驳。梁峰的历史再怎么不好,也知道唐代的藩镇之祸,宋明的文官集团。没了高门又如何?封建统治归根结底不就是君权与相权的斗争。别说古代,就是倒了现代,军政圈子里,就没有这些门阀派系了吗?
他出身红色家族,对于这里面的圈圈绕绕,再清楚不过。只是当年,他看不惯这些,放弃了所有优渥条件,跑去当了刑警。而现在,他正在被人推向比当年还要可怕的位置。
孤身一人。
一日的疲惫,像是在这一刻尽数压在了肩上。梁峰缓缓点了点头:“我会仔细思量张参军所言。”
瞥了眼座上之人的面色,张宾就知道,自己的话对方听进去了。善于纳谏,也是明主的必备条件。只是他家主公,仍旧不够心狠。不过这些不急,事到临头,自然就知要如何选择了。
施了一礼,张宾起身告退。看着消失在门外的身影,梁峰动了动唇,却未曾说出话来。这些东西,他又能跟谁说呢?
“备些热汤,我要沐浴。”
至少这冬夜暖汤,能让人忘却一些烦忧吧。
※
“大人,务勿尘已经出兵,不日将于拓跋贼子交锋。只是司马腾那边又传来消息,汲桑部趁势攻打邺城……”王瑸立在书房中,颇有些不安。他带来的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朝廷下令把代郡赏给拓跋部的命令,着实气坏了父亲。原本留在冀州边境,帮司马腾协防的大军,已经全部撤回。兵力压在了代郡一线,想要趁寒冬,一举击溃胆敢来冒犯幽州领地的拓跋部。
可是如此一来,之前好不容易拿到的地盘,就要拱手让人。还有司马腾三番五次的催促,着实让人心焦。王瑸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只能照实通禀。
王浚怒道:“攻打邺城?打得好!就该让朝廷也看看没了幽州兵马,会是个什么样子!他梁子熙解了洛阳之围,我这一年来,难道是白费力气吗?也不想想东燕王那蠢货能不能守住邺城!没有幽州兵马,司州早就被那伙马贼攻下了,还能守得住洛阳?!”
他如何能不怒。派兵在冀州打了快一年的仗,谁料封赏没有多少,自家的地盘还要割给鲜卑人!这都是梁子熙的诡计!趁着司马越不在,使些花招。当年他就不该招揽这狼子野心的家伙,闹到现在,倒成了心腹大患!
“今冬务必要解决拓跋部,夺回代郡!至于并州,不能就这么善罢甘休!”王浚恨恨道。
听到这话,王瑸倒是有些迟疑:“可是代郡,终归是朝廷封赏……”
“朝廷?那黄口小儿说的话,又能算得了什么?!”王浚冷冷道,“且不说太傅的想法,只是司冀吃紧,就足能令洛阳宫中的鼠辈丧胆了!”
对于这点,王浚还真不怕。他手下有不少兵,还能控制段氏鲜卑。别说是朝廷,就是司马越也得敬他几分。一直帮助朝廷维持冀州,也是王浚的私心作祟。幽州想要图谋洛阳,必须经过冀州,才能深处司州。而每一次用兵,都是在为他自己攻城划地。现在司马越还在头痛荆州战事呢,哪有功夫操心其他。等到彻底占据了冀州,朝廷自然会让他兼领冀州。
只是没想到梁子熙突然横插一杠,把拓跋氏封了过来。这举动,怎么看都不怀好意。因此王浚毫不耽搁,立刻兴兵攻打拓跋部。
被父亲的话一噎,王瑸连忙道:“大人所言甚是。我这便回信东燕王,让他知晓朝廷倒行逆施……”
王浚一摆手:“这倒不必。东燕王不是个能容人的,何必落他口实?就说幽州兵危,让他自向朝廷请命吧。”
这也是个逼迫朝廷认错的手段。司马腾怎么说也是司马越的亲弟弟,朝廷敢放着不管吗?说不定吃着一吓,小皇帝自己就怕了,想方设法要收回成命。想封拓跋部,难道不会用并州的地盘封赏吗?这点花招,太过粗鄙!
不过这一场好戏,倒是让人察觉了梁子熙的图谋。此子果真对当日之事怀恨在心……想到这里,王浚忍不住点了点站在面前的儿子:“都是你选的那参军!弄得事情如此狼狈!”
王瑸不由尴尬道:“都怪孩儿识人不清。若是再碰上梁子熙,孩儿绝不会再掉以轻心!”
当日的事情,让王瑸倍感耻辱,还险些导致父亲厌憎。只是姓章的那小子逃的太快,让他根本来不及动手。也正因此,王瑸对梁子熙的恨意和执念,也变得深重起来。
这又何尝不是王浚的想法?冷笑一声,他道:“先让他们闹腾吧。待到天下大乱,再看鹿死谁手!”
司马越大军出征越久,对他就越为有利。等到朝廷败光仅剩的家底之后,这天下,也未尝不能换一换主人。
冀州只是南下的跳板,而并州这片故土,他势在必得!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看人讨论世家问题,其实真搞不定。魏晋南北朝三百年乱世,一半都是世家闹出来的。三百年后的唐代也没搞定,加上黄巢,再加上五代十国,才终于把士族玩晚了。然后就是文官集团的天下……
科技不能发展到一定水平,割据是无法消弭的,而发展到了相应水平,还有更隐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