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问鼎-第19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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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个新任的并州刺史,也绝非区区一州之才。当看到那万人空巷的盛况后,他就下定了决心。这个梁子熙,是可以投效,并且必然能发扬佛法之人。
然而把手头的东西全部摆了出来,对方依旧没有心动的意思。相反,直接划出了道道,给出了界限。是从,还是不从?
只是片刻功夫,竺法达就得出了结论:“使君所言甚是,大晋毕竟非佛国,并州也容不下佛国。”
非佛国这三字,就意味着一切。佛教不是攻击性的宗教,任何举国上下崇信佛教的国家,最终都在侵略者的铁蹄下,彻底败亡。当初不可一世的贵霜帝国,正是如此。大晋的法统,是儒。并州的地理,更不可能让梁峰放下刀兵。要征战,要税赋,要人力,这种种,都意味着“佛国”的模式不可能存在。他让僧人出世,正是要百姓入世。而唯有控制出入条件,才能达到这个目的。
这是釜底抽薪的法子,也是个能看控制教众,不至于使其过于庞大的手段。这手段意味着限制,但是同样,也代表着官家的认可。而这,才是竺法达需要的。他从不指望一蹴而就。
没想到这胡僧一句话就说到了点子上。梁峰面上露出了些笑容:“法师通达,不愧是高僧之徒。若是法师所言不虚,鄙人自当欢迎得道者为晋阳百姓消灾祈福。”
这就是第二个条件了,先办到诸胡归化这一点,再谈后续其他。竺法达哪能不明白梁峰的意思,双手合十:“使君仁善,小僧自当尽力。”
跟聪明人说话,就有这点好处。该说的都说完了,竺法达也不耽搁,起身告辞。念法跟着站了起来,然而还未挪步,就听梁峰道:“念法法师还请留步,我有话,想转给主持。”
这就不是竺法达能听的了,他乖觉的先行退出了书房。念法则躬身道:“敢问使君有何吩咐?”
梁峰微微一笑:“只是想问问主持,若是竺法护禅师到了晋阳,要在哪里安居?”
念法面上也带出了点微笑:“这点家师早有吩咐,自是住在怀恩寺中。”
这一句话,就透露了足够多的消息。老和尚是什么样的身份,竺法护又是什么样的地位?若是这样一个大能前来晋阳,对于怀恩寺的压力,怕也不小。尤其是怀恩寺修大乘,而竺法护是大乘佛法翻译最多的译者。如此情况下,主次关系要如何处理?
谁料老和尚非但做了胡僧的掮客,还让他们住进怀恩寺中,就不怕遇上鸠占鹊巢的事情吗?
而念法的回答,正正说出了老和尚的态度。他不怕。
甚至可以说,老和尚想在这场大势之中,找到一个更有利的位置。一个能够吞并,消化那一千随从,甚至把竺法护纳入怀恩寺系统的计划。
而这一答,就表明了,两帮和尚,并非一心。
这才是梁峰最需要的答案。若是两者一心,那么他就要担忧宗教势力是不是过大了。而若两者之间还要勾心斗角,那么作为居中的调停者,也是两者都认同的“佛子”,梁峰的掌控力也就能随之增加,达到真正的制衡。
难怪老和尚会这么下力气让他风光入晋阳,难怪在接任刺史的第一天,念法就引来竺法达,为他们牵线。这未尝不是怀恩寺在加大投资力度,表示忠心。若是自己不问,对方恐怕也要明示暗示一番,让自己安心。
梁峰其实并不怕有野心的人,只要这野心以理性的方式出现,就总能找到可控的办法。而他面对的这几个和尚,全都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微微一笑,梁峰颔首:“那便有劳主持了,改日闲下来,我再登门听法。”
念法再次谢过,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
一旁,段钦长叹一声:“主公真的要用佛了?”
这确实是他立场的一大转变,当旗号真的打出之后,就不只是如今这个借借佛子之名的局面了。
“可用佛,可用道,也可用儒。只要三者,用在合适的地方就行。”梁峰也算是想清楚了,这个世界还处于未开化阶段,就算饱读诗书的大儒,也只会用儒家那套世界观来看待世间万物。天人合一跟佛祖老君又有多大的区别呢?对儒者尚且如此,更别说那些大字不识的黔首百姓了。
这个世界,不是能讲究科学和真理的世界。相反,宗教才是永恒的主题。那么控制宗教,总好过让其野蛮生长。只要把宗教融入教化中的一部分,同样也能安民。
这就像后世的宗教办,表面上,各教平等自由,实质上,则是政府统一操控。其实古代也未尝不是如此,中国的情况太特殊了,任何出世的宗教,都比不上入世的儒教来的有生命力。讨论什么世界观和方法论,终归还是看谁的拳头更硬,手段更多,或者说,适应社会发展罢了。
这样的说法,就算是段钦听了,心头也是一颤。但是不得不说,这样的冷静明锐,要好过轻信糊涂。
“若是那胡僧真能撬动匈奴麾下诸胡,也是好事一件。”最终,段钦低声道。
可不是嘛。任何时候,瓦解敌方力量,扩充己方势力,都是值得庆幸的好事。应付了一天的公务,梁峰疲惫的揉了揉额角:“只盼那竺法达有苏秦张仪之能吧。”
见梁峰面色苍白,段钦不由有些忧心:“主公一路劳累,又费心费力,切莫再伤了身体。还是尽快休息为好。要不要下官招姜季恩前来?”
梁峰却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不用季恩,还是唤……伯远前来吧。”
叫奕延入内,十有八九还是正事。然而段钦又怎能让梁峰放放再说呢?轻叹一声,他悄然退了出去。
第203章 推心
奕延此刻正在整顿刺史府中的安全防卫。之前乐平一役; 让亲卫队折损过半; 曾经那些从梁府精挑细选; 忠诚可靠的护卫,死的死伤的伤,实在不足以保卫安全。如今换上这批; 则是刚刚从军中提拔的,就算忠心耿耿,武艺超凡,也要悉心培养一段,让他们适应从兵士到亲卫的转换。
和以往一样; 奕延亲自负责这些人的训练。明岗如何布置; 暗哨如何安排; 还有警惕性和纪律性。初来晋阳,一切都要做到尽善尽美。奕延可没忘了; 王浚杀和演之事。若是真跟未来的并州都督起了冲突; 他会让那人知晓; 梁府部曲究竟有多强!
然而当听到召唤时; 奕延的心猛地一跳,旋即便捏紧了手掌,把那点躁动压了下去。此刻召唤,必定是有正事,初来晋阳,还不知有多少事情需要操心,哪顾得上其他。
定了定神,奕延随仆役来到了书房门前,在通传之后,踏入了房门。
书房中,梁峰扶额坐在案前,并未抬头,只是道:“伯远来了?坐吧。”
车队是清晨就出发的,而现在,天色已近黄昏。车马劳顿,又立车入城,之后还要跟晋阳官吏周旋不休。就主公的身体而言,实在太过操劳。奕延的嘴唇动了那么一动,最终并未开口劝慰,只是沉默的坐在了案前。
“兵士们安排的如何了?”梁峰问道。
“暂时安顿在城内军营了。”奕延道。
两千人马,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塞下的。不过军营也不是好去处,梁峰带来的都是私兵,暂时住住还行,回头还要自建营寨。在城门警戒都由未来的并州都督掌控的情况下,营寨建在何处,就有讲究了。
梁峰点了点头:“明日我要召见奋威将军,需你作陪。”
“主公要用令狐盛?”奕延问道。
“没错。令狐盛位高,又是并州豪族,对于州内战事必然更加上心。在新任都督到来之前,务必要打通军中关卡,让这些并州军为我所用……”
梁峰还未说完,奕延便接口道:“频更其阵,抽其劲旅,待其自败,而后乘之,曳其轮也。”
梁峰的声音戛然而止,不由自主向前望去。一双灰蓝眸子正凝视着他,如渊如潭。
只是那么一瞬,梁峰便垂下眼帘:“不错。偷梁换柱即可。”
两人说的,都是《三十六计》中的偷梁换柱之计。这个计策,原意正是用来制约友军,择机吞并的。在“并战计”中,既是权术也是谋略,算不得光明正大,却正正适合他们面对的局面。
梁峰知道,奕延同样知道。只是这世间,再无第三人明白这段话的真意。只因《三十六计》,本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产物。
梁峰刚刚到这个世界时,病的半死不活,孱弱无力,曾经的一切都离他远去。而接纳的这具躯体,残余的记忆也破败不堪,就像摸象的盲者一般,只能蹒跚而行。而奕延,是唯一一个,可以肆无忌惮倾诉的对象。
因为他是羯人,因为他不识字亦不知书,因为他并不认识曾经的那个“梁丰”。这小家伙只是如同孺慕的雏鸟一般,吸收着,听取着所有教诲,并一点点成为自己希望的模样。
他教了奕延很多。从军旅操练到《纪效新书》,从制度建设到《三十六计》,还有同样多的史书和兵书。在教导对方的同时,他也一点点学习,让自己融入这个时代。
对于不良于行,只能困坐在房中的自己而言,这可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重要。而现在,他似乎不再需要倾注什么了,那人却永久的刻上了自己的印记。奕延能听懂他的言下之意,能接上无人能够接上的话题。自自然然,信手拈来。
奕延并未发现梁峰这一刻的怔忪,他只知道,自己说中了:“主公要我示弱还是展露实力?”
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处理态度,梁峰回过神来:“奋威将军应当知道上党兵威,你要让他晓得,他知道的还不够多。”
有令狐况在,令狐盛不可能不晓得上党的内情。但是耳听总归不如眼见。在令狐盛面前展露实力,也是让他真正重视自己的办法。和都督府角力,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而抽取晋阳兵力,为己所用,更是需要小心行事。
“下官省得。那些品级更低的将领,是否也要接触二一?他们大多出身不显,易被人轻视。但是冲阵之时,总在前列。”奕延又道。
兵家子向来不受高门重视,令狐盛那样的出身尚且如此,更勿论其他身份低微的将官。但是同时,他们又是拼杀在一线之人,意义非凡。而奕延本身,就是一块足够大的招牌。一个奴隶出身的杂胡,都能得到使君的重视。若是他们有才华,有忠心,是不是也能平步青云呢?
这对于不少人而言,都是个莫大诱惑。
没想到自己尚未吩咐,奕延就猜到了其后的种种,梁峰唇边露出抹微笑:“以后你怕是要经常赴宴了。”
看着那若有若无的笑容,奕延心中有一处,涨的酸痛。手掌轻轻握住了膝头,他道:“反正在军营混居,总有相谈的机会。主公放心,我会见机行事。”
这可比自己想想的,要简单太多。发现正事顷刻就吩咐完了,梁峰顿了顿:“亲卫安排的如何了?”
这话,问得多余了,奕延仍旧答的详细:“门户,后宅都安排了暗哨。书房有人轮岗,大堂外的官舍也换上了合用的人手。若是有敌来犯,守个几日不成问题。”
奕延根本能抵挡的敌人数量,显然是不论来多少,亲卫队都能守住一段时间。而外面驻扎的部曲前来援救,恐怕花不到一个时辰,可以说刺史府已经算得上固若金汤。
梁峰再次轻轻颔首:“有劳伯远了。今日事繁,你先下去休息吧。”
这是要赶人了。奕延默默行了个礼,转身向外走去。不大会功夫,人就消失不见。没想到对方走得那么干脆,梁峰愣了片刻。难道是奕延知道如今他身上重担太多,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