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我的1957年-第7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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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口气,说道:‘共产党这些年干的这号事……‘他极有节制地再没说下去。他当然清楚,景超是活活饿死的,在他 的亲属中,还没有如此的先例。
外祖母此时耳朵已完全失聪,我们交谈的话,她老人家一句也没听见,所以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二位老人都是七十开外的人了,他们慈祥的面容依然和蔼可亲,只是显得有些瘦削苍白。我匆匆地向外祖父简单说及这几年的大概经历,便告辞回了家。
既然要回原单位,我想,我应该到报社谈谈我已回到了兰州家中。我决定到报社找主持工作的副总编辑叶滨。在反右斗争中主持工作的副总编辑张源于1958年甘肃、宁夏分省后又回了宁夏。1957年反右斗争前夕,我去北京参观农业展览馆时,叶滨曾特意到西苑大旅社看望我 和曲鹤云,还对我说:‘来一趟北京不容易,参观完了,你多住些日子,就住在我岳母家里 ,再多玩几天。‘可我当时心里只想着工作,觉得多玩几天不太好,就婉言谢绝了他的好意 。当右派后,我们再未见过面,此次找他,是不找不行。
当时,兰州常划片停电。我去找叶滨的晚上,报社正停电。我找到叶滨家,桌子上点着蜡烛 ,在摇摇曳曳的灯光下,我们开始了谈话。当然,叶滨早已得知景超已在一个月前遇难。当 时,作为报社领导的他,不可能赤裸裸地说出景超是饿死的,我也不敢这么说,我们心照不 宣地说及景超,我哽咽着说:‘没有想到去农场改造,落了这么个结果,真是万万没有想到 啊!‘叶滨神色黯然地说:‘下面劳动的条件太艰苦了,我们也没有想到。唉,劳动怎么会 ……‘我仍没忘记自己的右派身份,一开口就说‘改造‘,但叶滨只说劳动,不提改造。我 后来设想,他一定是对这种把人残酷地改造到死的手段非常痛恨,所以绝口不提改造二字。 这种残酷的改造手段,仅仅在报社,已有二人遇难:景超和赵秉仁。
他语重心长地抚慰我,说:‘事已如此,不可挽回了,你就要坚强些,前面的路还很长。 ‘听到这里,我禁不住地哭出声来,说:‘前面的路还很长,我一个人怎么走啊!‘叶滨又 说:‘你是个坚强的人,这3年的劳动你一人在农场都挺过来了,现在回到了单位上,各方 面的情况会好一点。‘
叶滨又问:‘他家里还有什么人?‘我说:‘有个当农民的弟弟。‘叶滨说:‘那就该写信 通知一下。‘
1950年冬我第一次下乡采访前,叶滨曾在办公室和我谈了一个多小时,对一个年轻女记者下 乡采访会遇到的种种问题作了周详细致的考虑,苦口婆心地谈了又谈。当时我和景超还没结 婚,我走后,叶滨又给景超写了封短信,信上说:和桑走后,你会孤独寂寞,思念会使你很 苦,但要耐心等待。作为一个新闻工作者,她下去采访,经受一些锻炼是不可少的。我相信,别离,只会使你们的感情更深更浓。祝你们幸福!景超当时把这封珍贵的信工整地全文抄 写在日记上,在我回报社后拿给我看,这封信仿佛为我们甜蜜的爱情加了注脚,我们为叶滨 如此细致入微地关心到我们的感情生活而感动。
叶滨此次和我谈话时,我不知他是否还记得他曾写给景超的那封短信。他对我们有过的祝福 ,由于一场政治灾难造成了景超的离去,已荡然无存。
我告辞时,叶滨手执蜡烛,在昏黄的烛光的摇曳下,将我送到了楼下。
过了几天,杜博智突然来访。原来,他已回到了报社。我着急地问,我发给他的电报收到 了没有,他说,没有。
原来,中共中央西北局在大饥馑中作出抢救人命的决定,已通知各地农场把受各类处分的右派分子一律由原单位接回。四工农场的领导接到通知后,心里清楚,一年来右派分子们在这 个农场里受尽各种凌辱,积怨、愤恨已充斥了他们的每一根神经。他们的血管里流动的每一 滴血都会引发起复仇的火焰。所以,农场领导把此通知悄悄压了下来,对右派分子绝对保密 。我发给杜博智的电报自然被截留。当送右派分子们的大卡车开到一站时,杜博智还正在伙 房里忙活着。此时,站上的领导才通知他们,立即放下手中的活,捆绑好全部行李衣物,全体立即坐车回各自的原单位。此通知宛如一声炸雷,是我的难友们万万没有想到的。站上的领导选择在送他们上路的大卡车到来之际才宣告这一通知,是由于他们充分估计到,当送右 派分子们回原单位的大卡车到来之际,就是有人想要闹事也来不及了,此时每个人都只顾捆 行李上车了,谁还想在这千载难逢的当口,去为泄愤耽搁回原单位的机会?回原单位也就意 味着同分别了3年的父母、妻子儿女及所有亲人的团聚,这是他们3年来在梦中都渴望不到的 啊!
徐福莲是我的女伴中最后一个离开场部,坐着大卡车来到一站的。她在大卡车上看见杜博智 就大喊:‘和桑的行李、箱子都在场部呢,你给带回去吧!‘可是,大卡车不会为我一人的 行李、箱子再回场部,一站离场部虽一里多路,杜博智也没有时间去搬运,因为卡车司机不会为此而等待。这样,我的行李、箱子等所有的东西,都还留在四工农场,我得重返四工农 场,把这些东西取回。
杜博智当然也已知道了景超的噩耗。下午,他把伐夏带回报社他的宿舍,给伐夏做了顿饭, 让伐夏饱饱地吃了一顿,晚上再把伐夏送回。
重返安西四工农场,我想最好有个人搭伴而行,路上有个照应。很快就打听到省检察院的韩继祖正在兰州探亲,他妻子在省委医务所工作。我在他家里找到了他,他在探亲期间并不知 农场的难友已全部回原单位,他的行李也全部留在农场。一两天后,我们一起登上了西去 的列车。
这次再返四工农场,我的行李、箱子都绑扎得好好的,只丢了农场发给我的那套工作服,可能是被哪个‘职工‘顺手牵羊拿走了。农场的难友几乎都已走光,我的3位女伴都已离场。 一站的卢全福还没走,我邀他一同返兰,他同意了。在一站见到王志玉站长,他让卢全福剁下一块约四五斤的牛肉送给我,还送给杜博智一条羊腿,让我回兰州时带给他。
在场部,我还遇到了在眉户剧《梁秋燕》中扮演年轻妇女的那个眉清目秀的小‘职工‘,他 还活着,这使我感到高兴。近一年未见,他脸上出现了皱纹,显得有点老相,那些年纪较大 的群众演员呢,他们也还活着吗?我不知他们的姓名,就无法打听。三、四站的情况更糟, 死人更多,我在‘医院‘里见到的‘病号‘就都是三、四站的。我相信小‘职工‘活下来很 不易,我为他庆幸,他总还活着。他是到场部集中,然后坐火车去新疆的,迁场行动已开始 了。新疆是个好地方,但愿这些幸存者到新疆后能过上好些的日子。
一两天后,我就和卢全福、韩继祖一同搭火车返兰。此次在柳园车站上火车,还出现了惊险 的一幕:上火车的旅客很拥挤,我刚将一只脚踏进车门,多半个身子还吊在门外,火车就开 动了,而且速度不慢,吓得我大声惊叫。不知车上是谁抓住了我的一只手,才将我拉进车厢 。这次回兰州的火车上,我们的食物很充足,因为有当炊事班长的卢全福与我们同行,他带 了很多大饼。也许,是出于对新寡的我的同情,他不断地拿出大饼劝我吃,我虽也带了些饼 子数量毕竟有限,老吃他的就不好意思,但他慷慨大度,一再拿出饼子劝我吃,对韩继祖就 不像对我那样大方。
这次回到兰州,才得知我的外祖父在我去安西期间已去世,得病很快,一两天内就咽了气。 我回到兰州时,后事早已料理完毕。我远在敦煌的姑姑即我的舅母,她是我父亲的同父 异母妹妹,嫁给了我的亲舅舅,这种婚姻叫做‘换头亲‘接到外祖父病故的电报,就立 即带着儿女回到了兰州家中。这时,外祖母又病重。
因为家中住处紧张,我到报社要求给个住宿的地方,管理科只在女工的集体宿舍给我安排了 一张床的位置。在出进报社的路上,遇到一些熟人,他们都避而远之,装作没看见我。在大门口,我见到托儿所的阿姨王荷秀伐夏和小夏她都带过,所以她也认识我。见到我,她笑着握住了我的手,亲热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的眼泪在眼眶内打转转,却并未流下。我知道,她说这话是从内心里庆幸我总算回来了,对于景超未能回来,仍谨慎地避而不谈。
在报社这个我极为熟悉而又陌生的所在,人们对我的疏远冷漠,使我的感情也只能是相应地对应之,麻木冷漠,难以外露。
我去看外祖母,只见她枯瘦如柴,穿着大红绸子的老衣围靠被子坐在炕上,外祖父过去可算是小康之家。外祖父的寿辰是阴历重阳节,外祖母的寿辰是阴历九月初七。过去,二位老人 家的寿辰常合在一起,都在重阳节这一天过。我小时候去外祖父家贺寿,每次都要磕头的。 他们的寿衣早在50多岁就做好了压在箱子里,在这样的大年馑里,需要时取出很方便。现 在,外祖父已辞世,看见外祖母穿着大红绸子的老衣坐在炕上,我心里很难过,因为她已完 全失聪,我无法宽慰她,也不知她心里在想些什么。看望她老人家,我提了一斤供应的饼干 ,坐在她身旁。一会儿,我看到她用手指着桌子上切开的萝卜,说是要吃。姑姑切了一片递 到她手里,她抓起来就往嘴里送。我看见她满嘴上下牙一共也就五六个,可她硬是用残缺的 牙使劲咬着脆生生的萝卜 。她一定是肚中饥饿。
又过了几日,外祖母咽气了。二位老人的生日只差两天,先后咽气在一个月内。显然,是无法抗拒的饥饿,先后夺去了他们的生命。
我去外祖母家奔丧时,外祖母已穿好寿衣躺在一块木板上。我只流了眼泪,没有大哭。我见过的死亡太多,心灵情感都已麻木迟钝。任教于兰州大学地理系的表兄苏炳勋,年纪比我大得多,他跪在灵堂前,喊着:‘奶奶啊!‘大哭不已,悲痛不已。给外祖母送葬,我没有 去。抬埋老人,按兰州过去的规矩,主家都要准备酒菜,招待奔丧的所有亲友。现在,大家都饿着肚子,自然无法为亲友们准备饭,送葬的人就尽量减员。大家认为我连遭不幸,景超去世不久,身心的重负已难以承受,我便成为当然减员的对象之一。外祖父母都埋葬在兰州 西郊的晏家坪。
父亲作为一家之主,过去家中一切祭祀天地祖先的大事,都由他操持。由于他没有子嗣,一 切祭祀活动中,跟着他磕头的常常只有我这个长女。我的妹妹们都小我许多岁,那时还无法 跟上我一块儿磕头。我从安西回来才两天就带着俩孩子去兰园看电影,父亲当时嘴里没说什 么,心里很生气。有一次在我为别的事和他发生顶撞时,父亲就借机怒气冲冲地发泄说:‘ 你一回来就领上伐夏、小夏看电影,像啥样子嘛,谁家的人有像你这样的,狗东西!‘父亲 从来没有这样骂过我,他心里对失去景超的哀痛是很深很深的。我重返安西去取行李后,为 了纪念景超,他重操原来的行当,在方桌上为景超设了灵位,上写:‘爱婿王景超之灵位‘ ,并摆了几样祭品。3个妹妹从未经见过这种祭奠活动,心里都清楚大姐夫是个右派分子, 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