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美]-第1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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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那天晚上,我敲了三下。一个星期以后,我不舒服时,有几天我每天早晨都重复这三下,因为外祖母要早早喂我喝牛奶。当我觉得听见她已经醒了以后——为了不叫她等待并且能在喂我牛奶之后马上再度入睡——我鼓起勇气小声敲了三下,胆怯地,轻轻地,但不管怎样却是清清楚楚地,因为我担心如果搞错了,她还在睡,那就会打断她的觉,可我又不愿意她继续侧耳倾听是否是我呼叫,如果她起先没有听清的话。我不敢再敲了。我这边刚一敲三下,立刻就听到另外三击。这三击音调不同,充满平静的威严,为了更加清晰,重复两次,那意思是说:“别着急,我听见啦!过一会就来!”顷刻,外祖母来到。我对她说,我真担心她听不见我的声音,或者她以为那是隔壁的什么人在敲。她笑了:
“将我可怜的小狼①敲击声与别人混淆起来,怎么会呢!就是有一千个人敲,外祖母也辨别得出来呀!你以为世界上还有别人这么傻,这么激动,这么又怕吵醒我又怕人家听不明白他的意思吗?不管怎样,这个小老鼠只要一抓,人家立刻就能认出它来,特别是这个小老鼠跟我的小老鼠一样是独自一人,又叫人可怜的时候!我听见它犹犹豫豫已经有一会了,它在床上折腾,要各种把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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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普氏的母亲对自己的两个儿子均称“我的小狼”。
她半敞开百叶窗。在旅馆前突的附属建筑上,阳光已经在屋顶上安身,就象早起的盖屋顶工人早早就开始干活,默默地干完活计以免吵醒还在沉睡的城市,而城市一动不动使他显得更加心灵手巧一样。她告诉我几点了,天气会怎样,说我用不着一直走到窗边去,说海上有雾,告诉我面包店是否已经开门,对我叙说听到其声响从街上走过的那辆车是什么样的:这无足轻重的打开窗帘,这可以忽视的、任何人都不在场的清晨“序曲”,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一小块生活。白天,当我谈到早晨六点钟的漫天大雾时,我会在弗朗索瓦丝或一些陌生人面前高高兴兴地提起这些,那意图并不在于显示我获得了某种知识,而是要显示我一个人所得到的疼爱。这甜蜜的清晨一刻,由我敲三下、另三下作答这富有节奏的对话开始,象一曲交响乐般展开。柔情和快乐力透隔墙,那墙变成了和谐的、非物质的东西,象天使一般歌唱着。那为人热烈期待的三击回答,重复两次。隔墙善于通过这三击,以天神报喜的轻盈和音乐美的忠诚,将外祖母整个的心灵和就要过来的诺言传送过来。但是抵达巴尔贝克当天那一夜,外祖母离天我以后,我又难过起来,就象在巴黎离家时我已经很难过一样。构成我们眼前生活中精华的事物,对于我们从精神上以我们的接受能力来赋予其未来的模式,而上述事物并不在这未来模式之中的事物,总是以极大的拼死抗拒来对抗。我这种对于在陌生房间里过夜的恐惧——许多人也有这种恐惧——说不定只是上述这种抗拒最普通、最模糊、最机能性、几乎最无意识的表现形式。一想到我的父母有一天可能会死去,我可能为生活所迫不得不远离希尔贝特而生活,或者只是不得不在一个永远再也见不着自己朋友的国度定居,常常使我感到可怕之极,那抗拒就在这恐惧的深处。我自己的死亡,或者象贝戈特向人们许诺的那种在自己著作中永生,我很难想象。我无法将我的回忆、我的缺点、我的性格带到那种虽死犹生中去,这些东西不能接受自己不再存在的概念,也不希望我有一个它们没有位置的虚无或永生。
在巴黎时,有一天我身体特别不适,斯万对我说:“你应该动身到大洋洲那些美妙的海岛上去。那时你就会知道,你再也不会回来了。”①那时我真想回答他说:“那我就再也看不见你的女儿了,那我就要在她从未见过的人和物之间生活了。”然而我的理智却告诉我:“既然你不再为此苦恼,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当斯万先生对你说你将不再回来时,他的意思是你会不想回来;既然你不想回来,这就说明,在那里,你会幸福。”因为我的理智知道,习惯——这种习惯现在即将担负起一项重任,要使我爱上这陌生的住所,爱上改变了位置的大穿衣镜,爱上改变了颜色的窗帘,爱上停摆的挂钟——也担负着使一开始并不讨我们喜欢的伙伴变成亲爱的朋友,赋予面庞另一种形状,使一个人的嗓音变得热情动听,改变心中爱恋对象的任务。自然,对某些地点、某些人新的友情,就是忘记昔日友情的网。但是我的理智正好认为,我可以毫无恐惧地设想一种生活前景。在那种前景中,我将永远与一些人分离,我将忘记他们。这种生活向我的内心作出了忘却的承诺,而忘却只会使绝望更加疯狂,这似乎构成一种安慰。这倒不是说,待习惯了分离之后,我们的心不会也感受到习惯势力那镇痛的效用,而是说,至今这颗心仍在痛苦罢了。惧怕将来我们再也看不见我们喜欢的人,再也不能与他们交谈,正是在这种前景下,我们今天才会得到最难得的快乐。如果我们想,在受到这种剥夺的痛苦之上再加上当前对我们来说似乎更为残酷的事:并不象感受一种痛苦一样感到这种担心,而是对此漠然置之,这种恐惧就不但不会消散,反而会更加增长了。因为,如果是这样,我们的“自我”就变了:不仅我们的父母、我们的情妇、我们的各位朋友的魅力再不存在于我们的四周,而且我们对他们的钟爱,也就完全从我们心中拔除了。而这种钟爱是我们今日内心很重要的一部分。今后我们会喜欢上这种与他们分离的生活,而今日一想到这种生活就叫我们感到恐惧。倘若如此,那便是我们自己真正的死亡。死亡继之以复活,这是真的,但这复活已在与前的自我的。如今恐惧、抗拒、反抗的,也正是原来的自我中注定要死亡的那些部分——甚至是最羸弱的部分,诸如对一个房间的大小、气氛莫名其妙的眷恋之类。必须看到,这是一种抵抗死亡的潜在的、局部的、确实的、真实的方式,长期地、绝望地、逐日地抵抗那一部分一部分的、连续不断的死亡的方式。这种死亡潜入我们整个生命进程之中,每时每刻从我们身上分离出一片一片的我们自己。正是在这些东西的坏死上,新的细胞增殖起来。对于象我这样一个天生神经过敏的人(也就是说,在这种天性的人身上,中间关节,即神经,不能正常发挥功能,阻挡不住哀叹沿着自己的道路朝意识驶去,而是相反,任凭这哀叹来到,清晰的、疲惫的、无数的、痛苦的哀叹,哀叹自我中那即将消逝的最朴素无华的成份)来说,在这陌生的过高的天花板下我们所感受到的那种焦虑的恐惧,只不过是一种友情发出的抗议。那种对于熟悉而较低的天花板的友情还劫后余生,活在我的心里。说不定这种友情也会消失,另一种友情占据了它的位置(到那时,死亡,然后是一种全新的生活,就会在“习惯”这个名词下,完成它们双重的大业)。但是,直到这友情消亡之前,每天晚上,它还要痛苦,这第一天晚上尤甚。它面对着已经成为现实的前景,再也没有它的位置的前景,在反抗。每当我的目光无法从伤害它的东西上移开,设法停驻在不可企及的天花板上时,它就用哭诉的叫喊来折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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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1888年,英国小说家史蒂文森到大洋洲海岛上去休养,1894年死于萨摩亚群岛。画家高更,到大洋洲去以后,也于1903年死于马克萨斯群岛。
到了第二天早晨怎么样了呢?一个仆役前来将我叫醒,给我送来热水。我洗脸梳头,拼命在我的旅行箱里找我需要的物品,可是徒然,我从里面拽出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都一点用也没有。我已经想到了早餐和散步的快乐,就在这时,从窗户和书柜的每一扇玻璃上,就象从船舱的舷窗上望出去一样,我看到了裸露的大海,无遮无拦,有一半是在自己广阔幅员的阴影中,那是一条纤细而移动的直线所划定的边界。啊,多么快乐!双眼追逐着浪涛,看那浪涛一个接一个地跃起,好象在跳板上跳跃的运动员。多么快乐!我手上拿着僵硬的、上了浆的、上面印着旅馆名字的毛巾,想用这块毛巾擦干身体,可怎么也擦不干。我不时回到窗旁,再向这令人头晕目眩、山岳一般的庞大马戏团再看上一眼,向那此处彼处磨光而又半透明的蓝宝石的波涛白雪般的峰巅再看上一眼。那浪涛,怀着沉着的凶猛和狮子皱眉般的架势,任凭其山坡崩坍,飞滚落下。阳光又用看不见面庞的微笑为这山坡增色。
此后,每天早晨我都置身窗口,就象在骚车里睡了一觉扑到驿车的玻璃窗口去一样,为的是看看我所向往的山脉在夜间是靠近了,还是远去了。在这里,这些大海的丘陵,在狂舞着回到我们身边之前,可能会后退得很远,以至常常要在一片长长的沙土平原后面,我才能在很远的地方依稀望见它们那最早出现的起伏,那远处半透明,雾气笼罩,蓝莹莹的,好似托斯卡纳①文艺复兴前期画家作品景深处的冰川②。有时,紧挨着我,阳光在这些波涛之上欢笑,那波涛呈嫩绿色,恰似潮湿的土地和光线液体般的流动使高山草地保持着嫩绿一般(在山上,阳光此处彼处展开,有如不均衡地跳跃着欢快地走下山坡的巨人)。此外,海滩与波浪在世界之余部分辟出这个豁口,为的是叫阳光从这里经过,叫阳光在这里积累起来。在这里,从大海过来的方向和我们的肉眼遵循的方向望过去,是阳光在移动着大海的山峦起伏,是阳光确定其位置。光线的千变万化同样会改变一个地点的方位,同样会在我们面前树立起新的目标,使我们产生要达到这目标的欲望,而只有经过千辛万苦长途跋涉才能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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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托斯卡纳为意大利中部地区。
②例如乔凡尼的名画《耶稣诞生》、《圣约翰·巴蒂斯特撤至荒原》等。
清晨,太阳从旅馆后方过来,在我面前展现出阳光普照的沙滩,直到大海最前沿的城堡。太阳似乎将城堡的另一坡也展示给我,并且鼓动我踏着它光芒的转轮,去继续旅行。这旅行是原地不动的,但是透过各个时刻起伏不定的景观中那最美妙的景色,它又是千变万化的。从这第一个清晨开始,太阳总是伸出一根微笑的手指,将远方大海那蔚蓝的峰巅指给我看。这些高峰在任何一张地图上都没有名字。太阳在山脊和雪崩那轰响而又纷乱的表面上尽情游荡累了,最后便来到我的房间里避风,在散乱的床上懒洋洋地躺着,在湿乎乎的洗脸池上,打开的箱子里,摘下它的珍宝。它那辉煌的光焰本身和用得不是地方的奢侈,更加深了杂乱文章的印象。
一个小时以后,在那偌大的餐厅里,我们正吃午饭,从柠檬的皮囊中往两条箬鳎鱼上撒上几滴金水。过了一小会,我们的盘子里就只剩下鱼刺了。鱼刺弯弯,有如一片羽毛;铮然有声,有如一把齐特拉琴。可惜,这时外祖母感觉不到海风那凉爽而富有活力的吹拂,她觉得真是残酷。这是因为门窗虽然透明,却关闭着,像一个橱窗一样,虽然让我们看到整个海滩,却将我们与海滩分隔开来。天空完全进入门窗玻璃之中,以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