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为谁憔悴-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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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海湾”小区的对面有一家大型超市,钟蕾在超市的停车场泊好车,就穿过马路,在这边的人行道上慢跑起来。她以视力所能达到的距离为界,跑到临界点就折返回来。无论是跑过去还是跑回来,她都会时不时地向小区的大门张望,只要石大川一出现,钟蕾就会立刻奔向他的身边。
小区大门前的这条马路绿化得很精心,快车道与慢车道之间圈围了条形花圃,宽大的人行道上种了许多高高的芙蓉树。仲夏的旭日刚刚露脸,人行道上有不少趁着凉爽晨练的市民,钟蕾置身其间,倒也觉得轻松自然。
不知不觉,太阳就升高了。
钟蕾已经记不清楚她跑了多少个来回,她的动作其实已经不能算作跑,只能算做走了。空气燥热起来,心情也随之燥热。燥热的念头纷至沓来:石大川会出来吗?这里是他的家吗?他是随父母一起生活还是自己独住,怎么昨天晚上没有看到他的爸爸妈妈?还有,伍伯居然会受雇到他的家里做佣人,这也太巧了……
想着想着,脚下就变了方向,径直跑进了小区。
她记得那幢楼,她记得那个单元那个楼层那扇门。她站在那扇门前,毫不犹豫地按响了门铃。
门几乎立刻就打开了,伍伯笑吟吟地站在那儿。
“唔,蕾蕾。请进,进来。”
钟蕾被让进了客厅。
“我找石大川。”钟蕾说。
“他已,已经不在这儿了。”伍伯回答。
“‘不在这儿’是什么意思?这里不是他的家吗?”钟蕾的眼神里满是疑惑。
伍伯仿佛没有听到她的问话,他只是重复地说,“他已,经不在这儿了,他已,已经不在这儿了。”
他怎么会不在这儿,怎么会……昨天晚上,他还在这个客厅里,他还和她在沙发上紧紧地相拥着,说着甜蜜的情话。怎么一夜之间,他就会蒸发掉了?
钟蕾变得精神恍惚起来,她觉得自己就像被抛进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童话,眼前的人、房间、家具什么的都有些虚假。
她茫然地四下环顾着,然后仰起头定定地望着楼上。
“我能上去看看吗?”
伍伯摆摆手说,“不,不方,便。”
蕾蕾沉默了。无奈和苦闷攫住了她,她就像一只毫无防备的野兽掉入了陷阱,中了夹套。她能意识到所发生的一切都是预设,但其中的细节她却无从得知。
隐隐的敌意从心底升起来,钟蕾忽然冒出一句,“是你,是你告的密!”
伍伯吃了一惊,“蕾蕾,我,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明白,我明白。”钟蕾激烈地说,“这都是商量好的事,这都是串通好的事!”
伍伯没有分辩,他耐心地劝告着,“蕾蕾,你听伯,伯一句。别,别再找他了。他,他不是什,么好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钟蕾瞪着眼睛。
“他,他,他。”伍伯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来,“他有好,好多女人。”
“你不要污蔑,”钟蕾愤愤地说,“我看,你才是个卑鄙的小人!”
伍伯听了,身子忽然摇晃起来,脸色也变得煞白。
第四部分 我是你的爸爸第55节 我是你的爸爸(1)
等司机赵师傅吃了油饼喝了那碗牛肉胡辣汤,石大川把两条“中华”香烟递给了他。
“拿着抽吧。”
“咦,恁客气。”赵师傅高兴地收起来。
“请你记好了,这车是‘大川信息技术公司’的车。”
“嗯,‘大川信息技术公司’。”
“我是公司的老总石大川,你是我的司机。”
“是,石总,我是你的司机。”赵师傅嘻嘻地笑。
吃好了,交代好了,两人就上路。奔驰车就是不一样,高速路上踩踩油门就到了一百七十迈。宽大厚重的车体,在风驰电掣中仍旧很平稳。
石大川在后座的软皮椅上一仰一靠,老总的感觉就有了。
“小赵啊,不急不急,安全第一。”
那腔调,那气派,都足得很。
奔驰车和司机赵师傅都是从“奇骏汽车租赁公司”租来的,葬父亲是件大事,就是要把场面做足,就是要挣回个脸面。石大川盘算过了,从钟文欣那儿拿到的钱就能铺排下这档事。
母亲死了,父亲死了,石大川对石家坡村再无牵挂。石大川自知在外面混得并不光鲜,他拿定主意,这次回家就是与那块土地诀别,从此再不回乡。罢了罢了,借着葬父轰轰烈烈一回,让石家坡人对老石家最后留个光光鲜鲜的记忆吧。
奔驰车下了高速路,再走十几里地就进了箕山县城。箕山县人常说,箕山县穷就穷在了这个“箕”字上,“斗”聚宝,“箕”散财,那是箕山县人的穷指纹,命定的。箕山县也有山,山里却不生矿,不生大树。箕山县也有河,河里却没有鱼,就连水也少得可怜。
如今的箕山县城也就是楼多了一些,马路宽了一些,变化并不大。石大川让车从商业中心街拐下来,钻进了菜市场。菜市场的入口处有几家糖烟酒和干货批发店,车就在店前停下了。
“老板,有茅台吧?”
“嘿嘿,有,有。茅台、五粮液……名烟名酒,要啥有啥。”老板看上去也像干货,瘦得脱了水。
“茅台咋卖?”
老板想了想,伸出一个指头,“一百。”
司机赵师傅捅捅石大川说,“走吧,石总。一百块钱能买到什么茅台?”
石大川没挪身,不急不慢地还价说,“十块。”
老板望望他,“要多少?”
“五件。”
“行。毛头,把酒搬出来,”老板一边喊小伙计取货,一边又问道,“还要啥不?”
石大川说,“烟,红塔山。”
两人讨价还价,石大川最后又以二十块钱一条的不可思议价,买下了三十条所谓的“红塔山”。
赵师傅什么也不说,赵师傅只是会意地笑。他打开车的后备箱,让他们把东西放进去。那是奔驰车的后备箱哦,那些烟和酒在里边就显得很华贵。
石大川让赵师傅守着车,他自己又往市场里边走。
他看到肉摊了。油腻腻的白木案,剖割开的猪肉猪骨头就摊在案子上面。剥了皮的三根白圆木两竖一横地搭成个肉架子,架子上还挂着两扇猪。
石大川靠过去的时候,心神有些恍惚。他仿佛看到那是他爹和他站在那儿卖猪肉。爹拿刀割着肉,寒风像刀子一样割着爹和他。“买肉喽,鲜猪肉——”他呛着风,帮爹吆喝。那是他家杀的年猪,家里人舍不得吃,只留了两刀肉,就全部拉到集上卖钱了。
“这两扇肉,我都买下了。”石大川说。
“都买吗?”卖肉的似乎不敢相信。
“都买。”
石大川没有讨价,石大川只是写了张条子,交代卖肉的把肉送到石家坡村。肉到付钱。
买好肉转身走了,忽然又停下脚。是哪儿传来的丁当声?亲切而又遥远,陌生而又熟悉,蓦地勾起了沉埋着的记忆。
是锈迹斑斑的铁罐头筒在摇晃,筒里有一些硬币在滚动。一个双腿残疾的男孩子在地上像不倒翁一样前后摇动,做着磕头的姿态。他的双腿是捆在身体两侧的,如此一来,他的双脚就像牛角一样支棱在空中,显得有几分怪异。他的屁股下面绑垫着一块轮胎皮,他的双手套着破胶鞋。套了鞋子的双手在地上撑一下,垫了轮胎皮的屁股就往前挪一挪……
石大川呆住了,他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当年他就是如此这般地挪行着,在集市上乞讨的!
看到有人在自己面前驻足观看,那男孩子便把磕头的姿态做得愈发夸张。他前仰后合着,几乎要栽翻过去。
或许只有石大川能够看出破绽,这是他曾经玩过的把戏。这男孩子只不过是将双腿捆扎一番罢了,他其实并非真残。看破那伎俩的一瞬间,石大川想笑,然而他却笑不出来。难言的悲悯汹涌地袭来,将他浸泡在无边的酸楚之中。
石大川从钱夹里抽出一张百元面值的钞票,俯身放进了那生锈的铁罐头筒。
乞儿初时惊呆了,等他回过神,开始向赐钱者拼命摇晃身体的时候,石大川已经掉头而去。
石大川回村了,他的到来使得石家坡村就像过年过节一样热闹了起来。
石大川家的门前搭起了长宽各十丈的丧棚,支起了几口大锅,热热腾腾地煮肉,烧饭。漆黑锃亮的大“奔驰”在丧棚边停着,就像大人物墓前的镇墓兽一样,给石家平添了许多气派。
十六岁的妹子石一凤挑不得大梁,只能在堂屋里守灵,一应事务都由石大川做主。家族里的几位老人都被请来,商量出殡的大事。村里人都知道,石大川如今在省城是“石总”,做着大生意,发着大财。这葬父的丧事,少不得要操办得轰轰烈烈,排排场场。
三伯说,“响器班可少不了。就数刘庙的唢呐队齐整,要价也最高。”
“那就请他们了。”石大川毫不在意地摆摆手说,“我这儿别的不多,就是钱多。大家可别给我省。”
“我看呐,咱就比着那年后坡石锁柱葬他爹的样子办吧。”五爷回忆着,“锁柱那时做着国军的营长,他爹的棺木是用十二个人抬的。”
石大川说,“好,咱也用十二个人抬。”
“那一回弄得比唱大戏还热闹哩。”四奶奶说,“出殡时吹吹打打,绕着咱村转了三圈,然后才抬到南大岗。”
石大川说,“那咱也绕村转三圈,然后再走人。”
五爷说,“从村东口到南大岗老坟地,有一里多地吧。五百步一个祭桌,到跟前就放炮,就祭酒。”
石大川说,“咱也摆,五百步一祭。”
四奶奶瘪着没牙嘴叨叨着,“人家可是给钱哩,谁家摆桌给谁一块大钢洋。”
石大川说,“咱给封个包吧,一个包五十块。”
晚上,石大川给爹擦身子换衣服。爹瘦得浑身都是骨头,摸哪儿哪儿硌手。一挨着那凉冰冰的身子,石大川便发软发抖,力气就像漏壶里的水一样泄得干干净净。亏得有堂兄石广银上来搭手,才算把活儿做下来。
石广银做活儿细,每做一样,嘴里还要念念叨叨。
“叔,咱擦脸了啊。咱擦光光净净,不让人说咱。”
说着,就像给孩儿抹鼻涕一样,用热毛巾在那脸上抹了一把。
“叔,咱擦胳膊擦背了啊。咱一辈子不做腌臜事,也不让腌臜沾咱。”
热毛巾擦过来擦过去,好像人活一辈子的灰就那么被擦掉了。
穿衣服更不容易,石广银将死人搂到了怀里。
“叔,咱穿白衬衣了。”
“叔,咱穿西装了。”
“叔,咱扎领带了。”
穿上西装扎好领带,石大川看着爹已经不大像爹了,像是被人画成了龙。画龙还要点睛哩,石大川就拿出一副精致的金丝眼镜来。石大川亲手把金丝眼镜架到爹的鼻梁上,爹一下子就有了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