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年代的非常爱情-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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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公安桌上摆着一盒烟,泡了一杯茶,一会儿凶神恶煞,一会儿苦口婆心,跟吴希声泡了两个昼夜。磨得吴希声唇焦舌燥,眼皮耷拉,快要昏睡死去。其实,他的脑子片刻也没有消停过。吴希声细细回忆,老公安说的“反党诗歌”,肯定是从自己的笔记本中查到的;那支《中国知青歌 》,也只在张亮面前哼唱过。关于蓝苹的风流韵事,我还跟谁说过呢?没有,绝对没有!他思前想后,此事除了张亮,他没敢向任何人──包括最亲近的雪梅和秀秀──透露一个字!这点断定之后,吴希声就猜想张亮出了问题。但张亮是自己从小学到中学的老同学,是从穿开裆裤到一块儿下乡插队的铁哥们,他还能把自己端出去卖了吗?不可能,不可能!
“吴希声,我帮你提个醒吧!”老公安头也不抬,耷拉着困倦的眼皮轻声说,“你有一次攻击中央首长的时候,是在枫树坪大队部,当时在场的只有两个人。另一个呢,已经抢先坦白,占了主动,白纸黑字的揭发材料就在我的包包里,想不想保住年轻轻的小命儿,现在就看你自己了。”
吴希声觉得有把匕首捅进心脏,立时失血过多,差点儿虚脱倒毙。老公安这个暗示太明显不过了。当时在场的另一个人就是张亮!天呀,那个跟自己一起宣誓“有难同当,有福同享”的好朋友,那个与自己同窗十多载的老同学,这么快就把自己出卖了吗?能一口气抡一百二十五下大锤的“英雄”,如此不堪一击?真是人心叵测呀!
吴希声立即想起那个盛夏的正午,他和张亮在大队部谈过江青在上海的一些绯闻旧事之后,张亮曾经大骂“三点水”是武则天、西太后、老妖精,还说“三点水”天天夜里要叫个小伙子揉腰捶背……张亮是否把这些全都坦白交代了?我要是给他端出去呢,他不是也得立马和我一样关进班房吗?不,不,不!张亮决不会是个软骨头;再退一步说,就是人家出卖了我,我也决不以牙还牙。生命和自由,对人对己都是最宝贵的,灾难既然已经落在我的身上,又何必殃及朋友?“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砍头枪毙都由我一人来承担吧,何苦再拖个朋友垫背呀!
吴希声思路理清了,主意拿定了,脸上的惊慌一扫而光,沉默得像一块坚硬的磐石。
老公安毒辣的目光又死死咬住吴希声:“快快讲!我们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吴希声双目紧闭,作昏昏欲睡状。他由张亮,又想起自己的父亲、哥哥,以及给自己抄过诗和传递过信息的同学朋友们。他知道,防线不能突破。只要打开一个决口,就不知有多少好人将和自己一样陷入冤狱。吴希声装困装睡装傻装死,其实脑子一直在打转转,一一回忆那些惹下塌天大祸的烂事。食指的诗是个中学同学寄来的。食指是当时名气最大的地下诗人。他的诗人人传抄,像地火般运行,特别是那首《 疯狗 》,道出了吴希声的切肤之痛。那个年代,有多少人真是活得比狗更辛酸呀!悼念周总理的两首诗,是哥哥希文从信中传来的,与天安门事件的真相一起,吹来一股寒夜里的春风,闪过一道黎明前的曙光。他十分珍惜,便一一抄录在本子上。
现在,吴希声反反复复考虑的,是要千方百计地把与这些事有关的人保护好。要编造一些情节和过程,并不困难,关键的关键,是要能自圆其说,不出纰漏,不留把柄。熬过两个昼夜,吴希声终于把一切都想好了,这才开了口。他佯装脑子十分迟钝的样子,一点一点回忆,一点一点往外掏,真像那个年代的专案人员常爱说的一句话──“挤牙膏”:关于蓝苹的那些事,是在上海火车站候车的时候,听两个候车者闲聊时说的,听完,各走各的,再也记不得他们长个什么样子了。悼念周总理的那两首诗和食指那首《 疯狗 》,是在福州汽车站捡到的一本油印小册子上看到的,抄在本子上以后,那本油印的小册子一页一页撕下当了手纸。至于那支《中国知青歌 》,许多知青都会唱,因为前不久莫斯科广播电台还天天广播呢,我在收音机上听了几遍,就会哼了。
老公安打断吴希声:“胡扯!这山沟沟里听得到莫斯科广播电台?”
吴希声说:“山愈高,听短波的效果愈好。不信,你去问问知青们,或者,你自己晚上也可以试一试。”
第十四章 人比狗辛酸(3)
老公安眼睛一瞪:“啊哈,吴希声,你偷听苏修电台广播,还敢煽动别人也去听?嘿,你想罪加一等!”
吴希声说:“罪加一等还是加十等,那是你们的事,权力在你们手里。”
“啊哈,你真嚣张呀,吴希声!”老公安又拍桌子又瞪眼,暴跳如雷。
“我说的都是真话,你不信,我就没办法了!”吴希声翻眼看天花板,一脸视死如归。
吴希声在看守所熬过一周,像经历过欧洲漫长的中世纪,思想的种子在咸涩的心里发了芽,抽了叶,忽然长成一棵高大挺拔的松柏。他知道苟活的生命对自己已经没有意义,惟一能做和必须做的,就是保护说了真话的人,同时也捍卫自己的尊严与良知。
老公安软硬兼施,攻心战持续三天三夜,吴希声翻来覆去就是那些话,针插不进,水泼不入。刘福田有些急了,问:“你就不能给他来点颜色?”老公安说:“来嘛颜色?这种横下一条心准备吃枪子的人,就是动了大刑也是不愿开口的。”刘福田笑笑说:“你等着瞧,我有办法治这小子。”
刘福田叫老公安召来几个在押的小扒手、盗窃犯,在公安局内的小礼堂里,搭起一个五尺多高、一尺多见方的小高台。高台下四周铺了一圈水泥板,水泥板上嵌着密密麻麻的玻璃片,锐利得跟刀子一般。刘福田说,这是他们造反派在批斗“走资派”时玩过的把戏;有个很形象很有诗意的叫法:“猴子望月”。
吴希声被几个公安架上高台。那高台离天花板只有两尺来高,一米七几的吴希声站也站不直。小台子只有一尺多宽,倒钉着密密麻麻呈梅花状的铁钉,吴希声坐又坐不得。他只能低着头,弓着腰,像猴子那样,蹲成个“猴子望月”的姿势。但是,猴子望月可以观景,可以小憩,想望就望,不想望就走,随时蹦下岩石悠哉游哉,皇帝老子也管不着。而吴希声可没有猴子的福气。他早已经遍体鳞伤、精疲力竭,站不直,坐不下,像只猴子佝偻着,不到一袋烟工夫,膝盖骨和腰椎骨断裂一样剧痛,豆大的汗珠噼里啪啦往下洒落。
“怎么样?想不想交代?”坐在一张藤椅上的刘福田,一边吸烟一边问。
“我实在没有什么好交代的!”吴希声的声音有气无力。
“那好,你就在上头凉快吧!”刘福田一点不着急,把二郎腿架起来,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
刘福田又想起奸刁枭恶的悍妇阿婶的名言:“羊食草,狼食肉,牛牯耕田到死饥辘辘。”阿婶就是一匹恶狼,常常把他关在柴房里,用带刺的荆条抽得他鲜血淋漓。苦难的童年,在刘福田心中积攒下的仇恨,叫他没齿难忘,总想找个机会尽情地宣泄。今天,能找到个出气筒出出气,刘福田真像个大烟鬼过了一回烟瘾那样畅快。
“小伙子,你还是说了吧!”审讯过多少犯人的老公安,都有些为吴希声难受了,在一旁催促着。
“我……没……”吴希声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吴希声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了,身子像寒风中枯叶一样战栗着,汗珠儿噼里啪啦掉下来,身上看不见一点活气了,可他就是不肯开口,不肯告饶。
刘福田问:“吴希声,想好了没有?”
沉默。铁一般的沉默!
刘福田掏出两支烟,一支分给老公安,一支叼在自己嘴边。老公安连忙掀亮打火机,预审室里立即白烟袅袅,香气四溢。
刘福田又眯起眼睛问道:“吴希声,你想好了没有?”
沉默。还是铁一般的沉默!
又过了一支烟工夫,刘福田看见气息奄奄的吴希声嘴唇轻轻翕动,以为到了火候,心里一喜喝问道:“吴希声,你要讲嘛咯?快快讲,大声点!”
吴希声干裂的嘴唇不住哆嗦着。刘福田凑上前去,这才听清了吴希声像蚊子一样哼哼道:“放……我……下去……我……要……解……小……便!”
刘福田又泄气又狂怒:“去你妈的蛋!你要解小便你就解呀,谁把你的鸡巴打上塞子啦?”
吴希声觉得做人的起码尊严受到践踏,又变得像铁一样沉默。说实在的,吴希声一点也不想扮演英雄。他身上没有这种气质。他从小胆小怕事,不问政治,连共青团也没想入,满脑子都是音符、乐谱、小提琴、莫扎特、施特劳斯、贝多芬……吴希声身陷囹圄,受尽折磨,不是坚守什么主义和理想,也没有从伟人语录和英雄的豪言壮语中获得力量。他所坚持的只是一个小民凡人都应该有的信念,那就是不能告密,不能出卖,不能害人,更何况那些人是自己的亲人和朋友啊!实在受不了熬煎的时候,吴希声脑子里就响起莫扎特的《 圣母颂 》,想起贝多芬的名言:“谁能了解我的音乐,谁便能超越常人无以摆脱的苦难。”正是高尚的音乐鼓舞和支持着吴希声,这个不是猴子的猴子,在做“猴子望月”时,做出一个全身僵硬不变的动作,能比任何猴子坚持更长的时间。
倒是刘福田失去了耐心。他把双手搭在背上,狂躁不安地绕着高台转圈圈。即将死去的吴希声,腿已麻木,腰快折断,又有一大泡尿压迫膀胱,小肚子痛得针刺刀绞似的难受,即使咬紧牙关也把持不住了。吴希声万般无奈,只好掏出家伙,一股黄尿像万丈飞瀑从高空降落,带着骚臭的热气,带着满腔的怒火。
第十四章 人比狗辛酸(4)
正在高台下埋头踱步的刘福田,当头淋了一泡臭尿,一下蹦开,像恶狼般怒吼着:“他妈的!反了!反了!你竟敢在太岁头上撒尿!我毙了你妈里个巴子!”
解完小便,吴希声的小肚子轻松了些,但是,他耗尽最后一点气力,身子一歪,从五尺高台上栽了下来。头部和身上被玻璃碎片扎了十多个窟窿,纵横交错的红色小河,在他身上哗啦啦流淌。
刘福田和老公安都慌了手脚,立即叫人把吴希声抬到医院去抢救。
张亮摁过那个犹大式的手印后,当天就解脱了,自由了,他轻舒口气,伸展双臂,觉得浑身都放松了。哦,十来天没出知青楼一步,乍看到头顶的天空像水洗过一样蓝湛湛的,白云悠游自在,小溪潺潺流淌,世界是多么美好。张亮吹了两声口哨,信步在村街上溜达,高兴得想跟每个人打招呼。
但是,张亮很快发现,他所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掉过头去不愿理他。咦,这是怎么回事?学习班不是已经结束了?刘福田也亲口宣布我完全自由了?
原来,枫树坪的乡亲们对学习班是极其关注、严密监视的。天天都有人从里头传出消息说:“嘿,平安无事!别看刘福田乍乍呼呼的,今天他们又没捞到嘛咯有价值的材料。”好些天了,都这样有惊无险地度过,乡亲们便稍稍地放心了。心想知青们到底都是些善良之辈,哪会栽赃害人呢。吴希声在公安局再关些天,吃点苦,他们总是要放人的。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还能平白无故冤枉一个大好人?
可是,又过了几天,却听说学习班有了重大的突破。据派到知青楼站岗的基干民兵透露:突破口是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