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年代的非常爱情-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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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的关键,是那天希声去的时间不适合。后来他万分懊恼,怎么早不去,迟不去,而偏偏是那样一个要命的时刻!
第四章 天浴(2)
那晚天气好得叫人直想歌唱。但是希声没唱,只在心里哼曲子。这是他的老习惯。为了不会疏远那些超级音乐大师,只要一有空闲,希声总要默记大师们的名曲。是哼莫扎特还是哼贝多芬,是哼柴可夫斯基还是哼施特劳斯,希声记不清了,反正他是咿咿呀呀哼着什么曲子往前走的。就这么走过古老的石板拱桥,走过终日吟唱的水车,走进秀秀的土墙小院。小院里月色朦胧,一片静谧,希声心想,这时秀秀和茂财叔准在吃夜饭吧,就拐了个弯,朝西头伙房走去。西头有一条十几二十步长的敞廊,月光被屋檐和高墙挡住了,黑古隆冬的,吴希声不得不摁亮手电,晃晃悠悠往前走。这时他的脑子里肯定仍然充满了莫扎特或贝多芬,要不然,他至少能听到前头有人撩起热水洗澡的声音,能听到水花落地滚珠溅玉的声音。可是,一心沉醉在乐曲中的小提琴手,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察觉,就那么打着手电径直朝前走。忽然,希声听到前头有人“啊”的一声惊叫,接着,在手电明晃晃的光圈下,他看见一个脱得一丝不挂的姑娘,正站在屋檐下冲凉。这个姑娘自然就是王秀秀!不,应该说,希声什么也没看清,只觉得前头有团白雾,光芒四射,刺痛了他的眼睛。刷地一下,他脑子一片空白,摁手电筒的大拇指也僵硬着,竟不知道灭了手电,也不晓得移开手电的光圈,直到秀秀她爸茂财叔如狼似虎地吼了一嗓子:
“呔!你这个烂仔!敢到这里来耍流氓?”
吴希声猛然惊醒,魂飞魄散,灭了手电,掉头就走,用急如骤雨的脚步敲打着村街小路,冲出村子,转眼就逃得没影儿了。
这是吴希声破天荒头一次旷课,没有尽到夜校教师的职责。希声迷迷糊糊、昏昏沉沉,也不知怎么的走到村后的小山坡下。这里有块大青石,他失魂落魄地坐下。开头,他什么也不会想,眼前老是有一团白光,晃晃悠悠,闪闪烁烁……好久好久,他的脑子能转动了,能想事了,就痛骂自己是鬼迷心窍,是流氓混蛋!你是怎么搞的么,偷看人家细妹子洗澡,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啊!
其实,吴希声把事情看得过于严重了。在闽西客家农村偶尔看到女人洗澡,真算不上有伤风化。离枫树坪不远的新泉镇有一条温泉溪,一年四季,一到日落时分,男女老少都光着身子在溪里泡澡游泳。不过,有一条不见文字的乡规民约,男人在下游,女人在上游,中间有一条百余步的隔离带,那是谁也不敢逾越的鸿沟。而男人们从溪边走过,远远地,向水气氤氲中的朵朵白莲投去一瞥,也无伤大雅。1929年冬天,毛泽东、朱德率领红四军入闽,移师新泉的时候,战士们见到热气腾腾清澈诱人的温泉,都扑通扑通下河洗澡。在河里沐浴的客家妇女见到生人,便卷衣而逃。毛泽东与朱德、陈毅商议一番,把在井冈山建军时制订的《 三大纪律六项注意 》增加两条──即“洗澡避女人”和“大便找厕所”──改成后来著名的红军歌曲《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一个“避”字,乃君子之风,与原来的乡规民约一脉相承,男男女女在不同河段裸身而浴,是相安无事的。在上个世纪中叶,闽西的许多乡镇,如长汀的河田、连城的新泉、永定的城关,都还保留着闻名遐迩的露天汤池。一到暮色降临,有些好奇的外乡人登上不远的山坡或古城墙,仍能隐约望见无拘无束不着泳装的细妹子婆娘子在水雾轻烟中凫水嬉戏,洗身浣发。那是人间少有的天浴,与梅里美名著《 卡尔曼 》中描写的西班牙小镇科尔多瓦郊外小河上的美女入浴图相比,毫不逊色。时至今日,在闽西偏远的山村,夜晚在自家屋檐下裸身沐浴,依然是盛行不衰的客家习俗。吴希声偶尔看见秀秀冲凉,又何须大惊小怪?
但是,吴希声却是吓呆了,在大青石上坐了许久,不知该如何面对秀秀。忽然,他闻到一种耐人寻味的气息,像八月桂花香气袭人。不知什么时候,刚刚出浴的秀秀已经坐在他的身边。希声不敢抬头,秀秀既没晾干又没梳拢的长发,不断被晚风撩起,拂到他的脸上、身上。希声这才猛然惊醒,轻轻地动弹了一下。
秀秀笑了,轻声问道:“咦,你傻不愣登坐在这里做嘛咯?”
希声仿佛想起他的失职,慢慢站起身来,“哎哟,我该到夜校去上课了。”
“坐下,坐下!”秀秀把希声拽下来,“还等你到夜校上课?人早散了!”
希声使劲捶自己的脑壳:“咳,该死!该死!我真该死!”
“没关系,没关系,我说今暗晡夜吴老师生病,大家也就散了。”秀秀挺轻松地解释着,悄悄向希声靠拢了些。
“不,不,我不是说这个!唉,该死!我真该死!我刚才……我不是故意的……”希声痛心疾首,语无伦次。
“看你,看你,说嘛咯呀?我一点也听不懂。”调皮的王秀秀装傻,虎着脸,想逗一逗这个书呆子。
“真的,我起誓,我刚才……真的,不是有意的……我只顾走路,你家屋檐下又照不到月光……真是对不起,我道歉,我道歉!”希声更加诚惶诚恐,无地自容。
“看就看了呗,谁要你道歉啦?”秀秀终于忍俊不禁,咯咯大笑。活泼的笑声像跟前的枫溪,有细碎的浪花在溪滩上撒欢跳跃。
希声如遇大赦,痴痴地瞅着秀秀:“你不怪我了?”
第四章 天浴(3)
“不过,你也该知道,细妹子的身子很金贵,不是嘛人想看都能看的。”秀秀的脸色一下阴下来,语气也陡地十分严肃了。
“那是,那是!”希声立时又诚惶诚恐,万分懊丧地敲打头脑壳,“我真该死!真该死!”
秀秀又冷冷地补充:“谁看了么,谁就要负责!”
希声偷觑秀秀的脸色,远非“严肃”二字所能形容,简直像法官一样声色俱厉了。就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那,那,我该怎么负责?我、我,咳!”
秀秀绷紧鲜嫩的脸蛋:“怎么负责?我要你赔!”
吴希声吓了一跳,急得快要哭了:“赔?怎么赔呀?”
秀秀虎着脸,伸过一根食指,把希声尖尖的下巴托起来。“书呆子呀书呆子,怎么赔?你自己想想,该怎么赔吧?”说着,又忍不住笑了。
秀秀一口细牙在月下白光闪闪,好看的脸蛋送到了吴希声的鼻子尖下。吴希声觉得一轮明月从海上升起,八月桂花满山飘香,就怦然心动,豁然开窍,猛地一下把秀秀揽在怀抱里。
这是吴希声第一次亲吻一个姑娘。这个吻很长很长,是一炷香还是两炷香,是半小时还是一小时,难以计算。吴希声当时没有戴手表,即使戴了,也顾不上看。那种焦渴与热烈,缠绵与疯狂,芳香与甜蜜,让吴希声想起一个比喻:骄阳似火的三伏酷暑,在大漠荒山长途跋涉的旅人,突然碰上一口清澈的甘泉,一头栽将下去,喝呀喝呀,就不知有个够,恨不得一口气喝干一口井。
有如神话传说那样,深锁月宫的嫦娥是位心胸偏狭的寡妇,她窥见希声和秀秀搂搂抱抱卿卿我我,就心里有气,只顾板起脸来匆匆赶路,一会儿就上了中天,钻进一片铅灰色的云层。四野骤然暗了许多,沉醉在幸福中的一对小情人,却未曾发觉时光的飞逝。直至夜雾打湿他们的头发,打湿他们的衣衫,被寒风一吹,一连打了几个嚏喷,他们才相视一笑,都说该回村了。
希声把秀秀送到家门口,看见院门紧闭,心想这下可糟了,秀秀怎么进屋呢?希声在月光下做了个手势,示意要扶秀秀翻墙而入。秀秀轻声笑了,一口细牙在黑暗中闪着白光:“哥,你走吧,我能进的。”
在山里妹子看来,一吻定乾坤。既然你亲了我,吻了我,我就是你的人了。秀秀开始理直气壮亲亲昵昵地叫希声做“哥”了。这样一叫,秀秀心头甜蜜蜜的,暖乎乎的,还会把院门紧闭当回事?
希声看见秀秀轻轻一推,咿呀一声,院门径自开了,原来茂财叔并没有上门闩。院里头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
“秀,你到哪里聊耍去了?”
希声心想:糟了,茂财叔还没睡呢。
“到娟娟姐家坐了会儿。”这是秀秀的声音,平静又自然,竟听不出一点慌乱。
娟娟是春山爷的女儿,跟秀秀亲如姐妹。希声想,秀秀真会急中生智,该能让她阿爸放心的。谁知茂财叔又大声响气吼叫道:“娟娟家?在娟娟家能聊耍到这个时辰?我再打个盹,公鸡就要报晓了!”
“你不信,明天去问娟娟吧。”秀秀很沉着,边说边往屋里走去。
“我就晓得,你又去找那个上海佬!”茂财叔的声音气狠狠的,吴希声似乎能看见他吹胡子瞪眼的样子,“你个死妹子,我可告你说,你敢再去找那个上海佬,我就打断你的腿!”
希声心里格登一下,就有满肚子委屈。他不明白茂财叔为什么在背地里赏他个大不敬的雅号。在客家方言里,“佬”倒不是个绝对的贬词。“种田佬”、“做木佬”、“泥水佬”、“打铁佬”等等,这里的“佬”字都有尊之为师傅的意思,但是,茂财叔绝不会称自己做“上海师傅”的。那么这个“佬”字,就不能不深含某种轻蔑与侮辱了。
希声被旷野的夜风吹得抖抖索索,连忙躲到一棵乌桕树后头。他听见院墙里响过踢达踢达的趿鞋声,响过咿呀的关门声,尔后,一切都静下来。显然,茂财叔也进屋了。吴希声的心还怦怦跳着,从树后闪出来,脚步匆匆地回到知青楼。
次日清晨,秀秀本想跟阿爸怄气,可是看见阿爸眼里爬满血丝,眼角堆满目屎,心先软了。她默默地做好饭,盛了一大碗,搁在饭桌上说:“阿爸,吃饭吧!”
茂财叔端起饭碗,又放下了,两行目汁叭嗒叭嗒掉在大米饭里。
秀秀一惊非小:“阿爸,看你……这是怎么啦?快吃饭吧!”
茂财叔揩了揩目汁,哀哀地说:“我不吃,你不给阿爸讲个清楚,你阿爸我一粒饭也咽不下咯!”
秀秀神情黯然地望着阿爸:“你要我讲嘛咯?”
“你不要再跟那个上海佬好了,行不行?”
“为嘛咯?”
“你们就是好到天上去,也不能在月光娘娘那里讨到好果子吃的。”
“为嘛咯?”
“人家是上海人,我们是山里人,能好到一起去?”
“该走的都走了,没走的都是扎根派,他们不会走的。”
“笑话,笑话!你以为没走的都是扎根派?哼,凡是走不了的,不是没门没路的,就是屁股下有屎的呀!”
“阿爸,我找的是吴希声,又不是吴希声他爸。”
“哎哟哟,傻妹子呀傻妹子!这年头,崽子和阿爸哪能分得开?你看看农村四类分子的崽,谁个能抬头走路,站起做人的?哪个敢大声说话,粗声出气的?”
第四章 天浴(4)
“希声他爸又不是四类分子。”
“阿爸常听广播常看报,这个比你更清楚。城里不叫四类,叫九类,除了地、富、反、坏,还有右派、走资派、反动权威、叛徒、工贼,加起来就是九类。”
“希声他爸是音乐家,是地下党的老党员,莫说九类,十类、十五类也算不上他。”
“秀,你又不懂事了!凡是这个家,那个家,都够能耐的,城里人称他们做‘反动权威’;凡是党员又加上个地下,八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