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甘失败的人-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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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看来,当时所谓“反党反社会主义反人民”的说法,被无限夸大了。实际上在任何国家、任何政府内部都可能出现持不同政见的人。如果缺乏自信,疑心重重,认定所有反对者都在搞阴谋,威胁自己的统治地位,并据此得出“阶级斗争永不休止”的理论。灾难就必将降临到一些人头上,社会也将永无宁日,团结、发展和进步只能是空谈。
4月18日我第一次作公开检查。事先团宣委已把我的“交心”贴在教室墙上,还在上面肆意用红笔打了好几个记号,加上十分主观的批语,他是故意要剥光我的衣服,让我在同学面前示众罢了。班主任和团委书记也来参加。我的声音很低,精神上的折磨使我完全变了样,不再是活泼天真的,也没有显得尖锐好强。我好象一下子衰老了,还没有到开花结果就枯萎掉了。也许由于从小受安分守纪的家庭教育,我对政治权力就象对上帝那样恐惧,从来没有想过要去触犯它。就是“大鸣大放”写大字报,也纯粹是出于对权力的服从。如果不是学校如此鼓动,我绝不敢那样无所顾忌。那时却要我在他们造成的苦果上做替罪羔羊,这是多么不公平!我没有把检查书上所写的全都念出来,有一些是违心的,我实在说不出口。
检查完毕,自然是一些人要站起来批判,当时叫“帮助”,那连珠炮似的发言,象是一阵冰雹没头没脑地打过来。首先是团组委介绍一段来他们所作的调查和公布我的“错误事实”:“大家知道何海生是我们班上的高材生,也是走‘白专’道路的典型。这次我们要去他们的街政府了解情况,他竟连街政府在哪里都不知道,真是‘一心只读圣人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可是在‘大鸣大放’中,他却一反过去,公开跳出来猖狂向党进攻。从他写的大字报上充分显示出来。比如去年12月17日一篇题为《一道围墙》的大字报,贴在民主楼南面的墙上,恶意攻击政府机关脱离群众,搞‘独立王国’,胡说我们干部已丢掉革命时期的优良作风。同日又一篇《没有调查研究》的大字报,污蔑基层干部像国民党的特务,借汇报坑害群众,上级又靠汇报批判群众。12月19日一篇《敢说话吃大亏》的大字报,公然替“右”派分子喊冤叫屈,说“右”派分子是不懂得‘关嘴胜过关门’的道理,才落得悲惨的下场。最恶毒的是12月24日写了《论辩‘正’法和共产主义》,这篇大字报有意贴在校长办公室前面的墙上。说什么‘辩来辩去总是共产党“正”,不管你的理由多么充分,最后拿立场一压,就盖棺论定,容不得你再申辩’。还说什么‘共产主义是虚无缥缈的,就象国民党的大同世界,可望而不可及’。……”我不禁大吃一惊,对于当时大字报的日期和内容,他记得如此清楚,这不是早就记上账了吗?但是不是我的原话,有没有断章取义,我也糊里糊涂。当时是即想、即写、即贴,连个底稿也没留,关心的是文章写得好不好,有没有符合写论说文的要求,有时为了写文章的需要也凭空捏造一点,这哪里就代表着我“一系列反动的政治主张”,是什么“长期形成的一整套资产阶级理论。”
看来团组委的发言,跟我在写大字报的情景是一样的:先认定一篇文章的主题,然后发挥丰富的想象,从脑子里储存的词句中选取必需的,搭配上去,并非客观的反映。或者他是在教条地套用某个公式,而不管是否符合事实,只要能使他的发言成为一次娓娓动听的演讲就行。不同的在于我是受骗,他是受利用;我成了歪门邪道,他却名正言顺。
第二个发言的是一位学习用功而成绩不高的“老”同学。平时沉默寡言,因为出身好,社会关系单纯,团组委很重视培养他。他的发言可谓“一鸣惊人”,是专门来揭露我的“资产阶级生活作风”:“何海生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从小娇生惯养,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腐朽生活。最讲究吃穿玩乐。你看他理的是什么‘游泳头’发式,跟我们都不一样,穿的是什么‘青年装’,只有三个口袋。还搞‘集邮’,跟资本主义国家交换邮票。看的书全是资产阶级的,有《红与黑》、《安娜&;#8226;卡列尼娜》等等。听说还在搞恋爱,上次有人就在他的课桌里发现一张少女的照片,和一封情书……”我感到脸上火辣辣的,耳根发热,拿着笔的手颤抖得再也记不下去。多么可耻的造谣,我从没有遭受过别人对我人格的公开侮辱。他这样讲不感到心虚吗?我抬起头疑惑地望着他,一张白皙的脸皮上,凹塌的鼻子下面,两爿薄薄的嘴唇在不停地煽动着,一对混浊的眼睛直往墙上溜,象是要从那里再挖掘点什么。他大概是决心要用自己的发言,来改变平日不引人注意的地位,却不管他人的死活。我脑子里嗡嗡直响,胸部猛烈地起伏,但是理智和那种场面告诉我,只能忍耐。
有一位同学的发言出于意料,是替我抱不平的:“我有个意见,为什么把‘交心’也贴出来?不是说要保密吗?”是呀!我竟没有想到这一点。要求所有团员要向组织“交心”,说是正如信徒对神父的忏悔一样,“知错就好,说出来没有人会知道,上帝会宽恕你的。”但团宣委马上解释说:“对大部分同学的‘交心’,我们绝对保密。比如有一位同学把最见不得人的事也交代了。我们至今替他保密。对何海生不一样,你不公开,他也早已泛滥,就象浓疮是包不住的,还是公开出来,让大家都来帮助他更好。”这是十足的强盗逻辑。所谓“交心”,完全是种骗局。那些人一旦找不到别人的缺陷就心里不舒服,总是想方设法要将人家身上的所谓‘肮脏东西’给挖出来,才肯罢休。如此才感到“安全”,才显得他们是最“干净”的,也即最“革命”的。
接着,又有一个声音叫起来:“何海生今天的检查很不象样,关键问题一个也没有谈。我问你,你跟反属子女程伟平打得火热。你们之间的关系要交代清楚,都说了些什么?他有没有指使你借‘鸣放’向党进攻?你站起来老实交代!”我站起来了,无言对答。后来团委书记叫我坐下。我再也没法注意其他人的发言了。
散会后,我仍呆呆地留在座位上,一时竟以为会不让我回家。团委书记见我的神态有点不对,可能担心“出事”,便走过来象是安慰又象是逼迫:“思想斗争是痛苦的,要经得起考验。只要把问题都交代了,同学是会谅解的。回去再好好想一想,挖一下思想根源。”我不自觉地点点头,其实我并没有听进去。我的心还在发抖,由于害怕,也由于愤怒。我的作风谈不上堕落,我跟伟平的关系也是清白的。为什么只要跟所谓“反属”子女在一起,就一定要受到怀疑不信任。难道他们生来就不配受到普通人的待遇?难道还叫他们走父辈们的路?难道“贼的儿子就是贼”?为什么一定要把这些人看成是敌对的,有害的。我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样的指责。
一连几个晚上,把我当成十恶不赦的“右派分子”来进行批判,剖开我的心,任意挑剔着,指摘着,蹂躏着,然后一个“不行”扔给我。再一个拿起来看了看,又是挑剔、指摘、蹂躏,又一个“不行”摔在我跟前。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拨弄着。当然,每次批判之后,都有一番“抚慰”。说大家是在“挽救我”,“帮助我”。我前后检查了四次,不知道写了多少张“交心”。把说的,想的,听的,还有别人的,报上的,通通写上去当作自己的罪状。只要能过“关”,我当时是“在所不惜”呀!可团组委还说“不彻底”,硬是推出种种不符事实的结论,加给我书上所能见到的罪名。我只能默默地忍受,一分辩就是“态度恶劣”。我想,就等他们发怒够了,给我判处个“劳改”或“开除”什么的,我觉得自己命中就不该来上学,要不,也不致落到这地步。我曾经想过自杀,但是连这一点也不容易。我怕死后,学校会更加重我的罪名,而且累及家庭亲人。我最怕妈妈为我伤心难过,怕妈妈在邻人亲戚中抬不起头。
当时整个班级被那些人搞得象个集中营。有的人成为奴役别人的刽子手,而大部分人则生活在恐惧之中。尤其几个跟我“同类”的同学,他们或多或少也有“资产阶级思想”,平时看不惯那几个“假马列”,那时都有兔死狐悲之感,惶惶不可终日,又不敢吱声。他们不是团员,可以不过“整团”这一关,因此还能保持一个完整的外壳,后来都比我幸运,进了农学院和林学院这一类大学。团支书也不同意那些人的作为,在背后为我说过话,跟他们争论过。可惜他有个哥哥在台湾,尽管他从没有联系过。这“台属”关系非同一般,“整团”一开始,他就被团组委和宣委排挤掉,靠边站。后来也只能跟我的“同类”一样进农学院。那个团组委学习毫无建树,却进了重点院校,这些都是后话。
怎么了结这场灾难,已记不起来。大概他们觉得揉够了,再也榨不出什么来了。或者已经让我知道厉害,就象大人鞭打小孩,看到害怕的样子,听到“今后不敢”的保证,也就可以歇手了。再说时间不允许,毕业考试逼在眉睫。团支部最后一致通过给我“警告”处分。我对此没有意见,这是最轻的处分,也许大部分同学理解我,知道我不是团组委和宣委他们认定的那种人。一个沉重的包袱卸下了,一道难关暂时过去。我松了一口气,至于将来会怎样,当时我连想都没有去想它。
回想起来,往事历历在目。“整团”是我一生中第一次遭劫,它把我向来敢想敢说敢做的大无畏精神拦腰砍断。从此再也不敢高谈阔论随便发表自己的见解。在相当一段时间内,我失去青春的欢乐,变得少年老成,变得胆小心虚,犹如一只惊弓之鸟。只要一见到校长就全身畏缩,一听到“反右”、“大鸣大放”、“整团”等词语就心里发怵,浑身颤抖不已。尤其是后来竟然不负责任地一脚把我踢开,使我满有把握实现的理想彻底破灭,几乎走到绝望的边沿,我不能不深深诅咒这段历史,为我的前途感到惋惜。
四、第一次“落取”
一场可怕的风暴过去了,留下的虽是残枝败叶和满目疮痍,可贵的是有一段相对的平静。1958年6月进入紧张的毕业复习考试。这种熟悉的生活渐渐给我带来精神上的安慰和快活,希望重新在心头跳跃。我以为一切都将过去,就象旅途中难免会跌倒摔跤,即使鼻青脸肿,目标依然存在,重要的是爬起来继续赶路。我不敢怠慢,比以前更懂得珍惜时间,最后以各科总平均九十分点六的成绩毕了业,其中数理化的成绩都在95分以上。
七月份到泉州参加高等学校招生考试,成绩不用说的,蛮可以被录取,我心里有说不出的轻松。那时几个在“鸣放”中“表演突出”的同学都没有信心等待发榜,个别人没有参加“高考”就到外地去找工作了。我却不然,始终不相信那件事会跟“高考”发生关系,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问题,甚至觉得自己准能考上第一志愿:北京大学地球化学系。在等待发榜的日子里,我把行李都准备好了,打算一发榜就去报到。
现实不是我想象的那么美好,我太天真了,愿望与努力终究敌不过政治的险恶。其实我们还没有参加“高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