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墙内的真实世界:缓期执行-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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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国徽高悬的法庭上,当法官宣布“无罪当庭释放”时,周一功就不再属于监狱了。但是,他还是要求回一趟夏米其,希望能在黑戈壁栽一棵新生树。虽说自己无罪,可如果不是夏米其,他能出来吗?从这个意义上说,夏米其无论如何也是他的新生地。
那位林姑娘开车来接周一功。两个人在门前见面,隔着六七米,显得挺拘谨。一阵鸽铃摇过,周一功仰头看天,天是那么蓝,有几缕白云挂着;鸽子在半空划着优美的弧线。周一功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捋捋长发,捻捻胡子,一切都还在,生活不过像河水那样拐了个弯,又回来了。周一功又闻到了甜美的花香,感受到作为一个人的骄傲和自由。
林姑娘朝这边走来,眼里是发狠的表情;胸脯颤动起伏,像涌着两朵浪花。女人要真爱一个男人,跟患绝症没啥两样,是疯狂的、绝望的、复仇般的。周一功愈是表现得崇高和理智,林姑娘愈是不屈不挠。至今林姑娘给周一功写了不下一抽屉信,可周一功只给过人家两个字,是用狂草写的:走开!
见姑娘满腔仇恨走来,周一功这时觉得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人家待你一心一意,是你愧对人家!周一功开始负疚,负疚得想给自己两个大嘴巴。可是手伸出来,却没听他的。它们像中了邪似的,连同他的心一块儿捧着,热情洋溢、百感交集,甚至诚惶诚恐地去迎接林姑娘。两个人都没想到,他们的见面是一场暴风骤雨——林姑娘咬牙切齿,30多年的失望和希望变成了拳头,一股脑儿地全送给了面前这个刚从大狱里爬出的男人。周一功最无法解释的是,自己竟这般迷恋这拳头,她们简直就是芬芳的雨点,击打着他久旱的心头,发出噗噗的欢快呻吟。他埋下头,不顾一切地吮吸这迷人的香味儿……
一面是激烈的拳头,一面是疯狂的热吻,把送行的警察看得呆了。
林姑娘陪着周一功,到黑戈壁栽了一棵新生树。
缓期执行 八十七(1)
烛光艺术节后,夏米其监狱呈现出异常的静。
第一场雪无声地落下,那些曾经娇嫩曾经鲜艳曾经无比荣光的花木被遮掩去了。
冬天来了。
冬天一来,胡松林岳母的日子便显得越发漫长。老太太躺在那张按摩床上,长吁短叹,一会儿骂自己的身子骨不争气,一会儿又怨胡松林逞强,一把年龄了,竟不知道爱惜身体,硬把自己的骨髓抽给了牛牛,弄得如今元气大伤,将来还怎么过日子?
星期天周虹来看胡松林时,老胡刚刚恢复,脸还是黄的。牛牛恢复得比较快,已经上学了。老胡和牛牛在院子里练拳,两个人你一拳,我一脚,嘿呀嗨的,挺热闹。
胡松林说:“最近学校有人欺负你吗?谁要欺负你,你就告诉他们,胡伯伯早晚会收拾他们!”
牛牛做了几个动作,挺像那么回事。
胡松林满意地说:“嗯,好样的!记住,别人不打你,你可别动手;别人打你,你正当自卫!”
周虹站在一边看,觉得他们像是一对父子。
周虹的感觉没错。这半年多胡松林和牛牛的关系亲近多了,尤其是这次住院,牛牛知道是胡伯伯用自己的骨髓救了他后,对胡松林有了一种新的依恋。牛牛过去一直单独睡小屋,出院后不知怎么胆子小起来,每到晚上都要赖到客厅胡松林的沙发床上睡。胡松林半辈子过去了,还从未抱着一个孩子嫩滑的身体睡过觉。他既新鲜,又激动,难道是老天恩赐他,给了他一个儿子?如果说早先把牛牛接到家里住,是给周虹帮忙,或者说出于政治上的考虑,那么这次给牛牛捐骨髓,则完全是出于一种真感情。
有天夜里,牛牛哭着醒来。胡松林开了灯,问哭啥,牛牛说他梦见吴黑子了,吴黑子全身是血,躺在地上,瞪着他。吴黑子虽然死了,可牛牛对父亲依然是又恨又怕。胡松林对牛牛说,吴黑子是你亲爹,还是疼你的。再说了,他已经走了,你就别再记恨他了。
胡松林买了些纸,带着牛牛到戈壁滩,给吴黑子烧了纸。
看到胡松林和牛牛练得起劲,周虹便进屋陪老太太说话去了。晚饭是周虹和胡松林一道做的,包的饺子。杜母眉开眼笑,直夸周虹手艺好,周虹笑得咯咯的。
其实周虹最近心里一点也不痛快,被鲁小戈闹的。“殉情事件”发生不久,鲁小戈突然有一天晚上背着行李回来了。既不是周末,也不是节假日,这个时候回来,让周虹不解。问怎么回来了,鲁小戈说,退学了。周虹说,你高中还有两年呢,怎么能不上了?你这个样子,将来怕是连工作都找不着!鲁小戈说,找不上工作,我就去你们监狱当警察!老胡伯伯不就是初中生嘛。周虹气坏了,后来还是裴毅把鲁小戈送回了学校。
周虹这时感到自己有些力不从心。这个家从前是母女相依的家,现在不是家,而是两个女人对擂的战场。这个家需要一个男人支撑、协调。周虹开始在心里掂量胡松林和裴毅这两个男人。其实她早权衡过,对胡松林她是有把握的,而对裴毅有些不能确定。尤其是现在秦为民死了,庄严孤儿寡母,裴毅这样一个重情的男子,还会不惦着那边?
周虹想抽时间跟裴毅谈谈,好好谈谈。
周虹还没来得及跟裴毅谈,胡松林这天倒是先开了口。
在厨房做饭时,胡松林说:“周虹,吃你包的饺子不容易。其实包饺子也没啥麻烦,你看咱们俩配合得多好,你擀皮来我剁馅,热热乎乎的。嗨,要是搭伙一块儿过,小戈烧水,牛牛剥蒜,这日子就更热闹了。你说是吧?”
周虹说:“你说什么?”
胡松林发现周虹有些心不在焉,忙说:“没说啥。”
吃饭时,两个人表情上就都有些不对劲儿。杜母看出来了,说:“你们俩是怎么啦?”
牛牛这天特别兴奋,他刚刚有一篇作文在学校得到老师表扬,是写胡松林如何为他捐献骨髓的。他拿出作文让胡伯伯和周虹阿姨看,胡松林心里乱着呢,说抽空再看。而这时庄严给周虹打来电话,约她见面。周虹匆匆告辞,把个热情洋溢的胡松林晾在了阳台上。
胡松林和周虹完全没有想到,牛牛的这篇作文引来一场大祸——这是后话。
周虹从胡家出来,已是下午,她径直来到百货大楼旁的清心茶馆。一阵儿不见,庄严显得更瘦,连微笑都透着凉意,说话有气无力的。庄严告诉周虹,她准备回四川老家的小镇教书,晚上的火车。
周虹问:“裴毅知道吗?”
庄严摇摇头。
周虹说:“你该告诉他一声的。”
庄严想,有意义吗?她的走,与其说是逃避,不如说是对自己的绝望——想到她和大仲的事儿,她觉得实在是对不住裴毅,没脸再见他了。
缓期执行 八十七(2)
两个女人后来转到了床上用品柜台前。望着绚丽夺目的床罩,都有些走神。那娇嫩的粉红,纯粹的鹅黄,带着令人心碎的温柔,不由得让你伤感、疼痛。有一些颜色就是一些人,一些记忆,她们生长在你的四季里。
顺着这条伤心的河走下去,走到尽头,两个女人告别。
乘着天还没黑,周虹赶回监狱。今天是鲁长海的忌日。奇怪得很,方才还艳阳高照,这会儿雨雪霏霏。周虹打着伞,去新生林给鲁长海上坟。
鲁长海的墓已经扫过,墓前还站着个人,裴毅。大风搅着雨雪,呼呼地打在脸上,裴毅如入无人之境。
周虹在裴毅身边站下,把伞偏过去一些。俩人对视了一眼。
裴毅接过伞,说:“周兄……”
回去的路上,裴毅半搀着周虹,像一对战友,更像一对姐弟。
周虹突然站下,说:“裴毅,以后别叫我周兄了……”
裴毅愣了一下,说:“怎么啦,周兄?”
周虹脸红了。片刻,才说:“告诉我,你是不是还爱着庄严?说实话!”周虹的目光咄咄逼人,口气很硬。
怎么突然提起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似乎很难回答,尤其是面对周虹。
两个人接着往前走,但已是一前一后。
行至岔路口,周虹再次站住,郑重地说:“庄严要回四川老家了,今晚的火车。”
裴毅一脸困惑。
周虹心里的那股无名之火腾地蹿起,大声道:“裴毅,你聋啦?如果你还爱一个女人,就该这时候去追她!你还傻站在这里干什么?”说罢,把伞狠狠地撂了过去!
裴毅接过伞,看一眼周虹,迈开长腿,朝着另一条路奔去。那条路是通往古扎尔县的。
留下周虹孤伶伶地站在雨地里。
不一会儿,雨雪便将她周身淋透。周虹望着远远的地方——远远的地方,新生林肃立,它们带着痛苦的希望正奋力向上,它们凝滞成周虹一生的爱与恨……
裴毅赶到月台上的时候,列车刚刚启动。那声尖厉的汽笛确有别离之痛,挥手之际,爱恨皆去,留下虚无和空白。
裴毅要在这个瞬间找到庄严,绝非一件简单的事情。命运之神完全可以让他与她擦肩而过。那么多青春,那么多爱,都是这样被岁月无情地分割、消解掉的,最后化为历史的烟尘。他与她再次分离有什么奇怪的呢?
但,这一回命运之神垂怜他们——当裴毅与列车赛跑时,有一个窗口传来孩子的欢叫:
“裴毅叔叔!”
龙龙戴着母亲的玫瑰红丝绒花帽,向裴毅招手。接着,裴毅看见了她。她朝他笑着,泪雨滂沱。这正是庄严多年来渴望的瞬间——她就要走了,而另一个人却来了,踏破铁鞋,历经艰辛,寻找他们多年前遗失的梦。
庄严摘下儿子头上的花帽,抛了出去。
一片玫瑰花瓣,飘到了裴毅手中。
缓期执行 八十八(1)
胡松林最近夜里老做梦,且梦见的全是死人,有鲁长海、杜鹃,还有郝如意。
胡松林早年曾是夏米其监狱警察中武艺最高强的。鲁长海调来后,这顶桂冠被鲁长海夺去。那时老胡常常嫉妒这个毛头小伙,警校毕业,人长的帅气,还有一个小鸟依人的女同学跟着他来到大戈壁滩。后来周虹跟鲁长海闹离婚,胡松林多少找到了点平衡。那个初冬的下午,本来该由小队长胡松林去看守所押犯人,可是老胡心事很重,监狱系统后天要举行一场南疆片区的大比武,他得养精蓄锐,琢磨一下如何把姓鲁的制服。指导员鲁长海跟老胡是搭档,便替他去了。谁知傍晚就传来鲁长海牺牲的消息,胡松林当时就傻了。两天后鲁长海安葬的那一刻,胡松林在南疆片区大比武中获得冠军……
这背后的故事外人并不知晓,两年后的一天,胡松林才把这事儿告诉了妻子。事情过去了那么久,老胡想杜鹃不会责怪他什么。岂料杜鹃当场就跟老胡闹起离婚,说丈夫为人太自私!那是他们夫妇闹得最凶的一次,好些天不说话。杜鹃曾经怀过两胎,都是不到仨月就掉了,之后一直空着肚子。这次好不容易怀上,医生给她打了保胎针,让她静卧,学抱窝鸡那样。可是两口子一吵架,杜鹃在家里呆不住了,干脆跑到了单位上。
一个雪后的黄昏,杜鹃带着几名女犯到河边挖黑土,准备拿回监狱养花,忽然发现了藏匿于芦苇荡中伺机脱逃的托乎提。河面上结了一层冰,有些地方还不结实,托乎提一慌,连滚带爬,脚下冰层陷裂,掉了进去。杜鹃上警校时不仅武艺高强,而且游泳、打球也都不错,她连忙跑过去救托乎提。濒临绝境的托乎提,抓住杜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