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墙内的真实世界:缓期执行-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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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毅这边,还是每天到政治部报到。起先是进行灵魂深处的反省,写情况说明;后来政治部忙于筹备思想政治工作会议,索性让裴毅帮忙写材料。写完,裴毅就偷偷地溜出去。
沿着黑戈壁向前,是一片起伏的沙滩,被温暖的夕照笼罩上一层水红的轻纱。沙漠素来与死亡结缘,更远离女人,但如果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沙漠的苍凉里藏着女性最温柔的气质。你看那些圆润丰满的沙谷,那些纤细秀丽的弧线,那些美丽的花纹折褶……无不是女人的胴体。
裴毅把自己埋在温暖的沙里,睡着了,他感到好乏好累。是一阵阵涛声把他惊醒,睁开眼,满天星斗,风里已有了些凉意。远方,新生林正奋起巨大的翅膀,起舞。愈来愈浓的夜色企图将它们淹没,它们呐喊着,挑起锯齿形的利剑,直对苍穹。原来一棵树要长大,要活下去,需要阳光、空气,还需要有面对黑夜的勇气。
黑夜,是树们的噩梦。
裴毅穿上衣服,向西走。远处亮着星星点点的灯光,有一片密实的小树林,是速生杨种苗基地。
速生杨是我国一位林业专家倾其一生心血研究出来的,三年成材。秦为民当副市长时参观过。不少人怀疑其品质,因为在人们的传统意识中,有百年树木一说,速生杨是可疑的。但秦为民有眼光有魄力,硬是把老专家实验田里的成果引进新疆。新疆多荒漠,种树艰难,加上树又长得慢,造一片林子不易。要是能让速生杨扎根新疆该多好。并且绿化产业是很有前景的,将来完全可以走向市场,销往内地。但是这一宏伟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秦为民就入狱了。入狱后,秦为民提出跟肖尔巴格市林业局合作,在夏米其建一个种苗基地,尼加提很支持。速生杨能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扎根,意义将是深远的。
速生杨确实神,才一年工夫就蹿到两三米高,眼下到了该买苗子的时候了。秦为民这两天带着几名犯人割苗截苗,这是个技术活儿,他要亲自督阵。
裴毅过来时,秦为民像个老农民,腰里扎根麻绳,撅着屁股还在地头忙。猛瞧见裴毅,有点尴尬,但马上就稳了下来,说:“来啦,小裴,跟我一起接受劳动改造?”
裴警官不叫了,还说自己接受劳动改造,什么话!裴毅心里窝火,尤其是看到秦为民眼里透出一种悲悯神情,他狠不得上去踹这个人两脚!
但裴毅还是笑了一下,一种坦荡的笑,带着自嘲和轻蔑的笑。想一想,他恨秦为民似乎没道理,这个人已经够背了,死里逃生才保住一条命。
秦为民那天冲动之下告了裴毅,回来就后悔了。细想裴毅绝非贪婪之辈,这个年轻人身上有一种孤高单纯的东西。以政治家的眼光看,是难能可贵的正气,是同情心,同时又是不成熟,不机智。秦为民其实并不相信裴毅会贪那5000元钱,这里面会不会有别的阴谋?是什么人要加害于他?现在让胡松林查,会是个什么结果?秦为民隐隐地为裴毅担忧。他很想跟这个年轻人,也是自己的情敌,好好谈谈。
秦为民还没吃饭,邀裴毅共进晚餐。他拿出上次岳父送来的午餐肉罐头,推到裴毅面前,笑着说:“吃吧!犯了错误不要紧,饭还是要吃的。”
俨然一位革命老干部,挽救失足青年。
裴毅也不客气,闷头大吃,想,秦为民,老子今天非把你两罐午餐肉报销不可,让你告我。啃完一个馒头,撒了泡尿,他四仰八叉倒在树下。月光透过叶片洒下来,仿佛经过了一道细筛,那光变得柔和清香,跟女人发丝里溢出来的气味一样。
裴毅嗅着这醉人的气息,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歌声:
摘葡萄的姑娘,
你辫子一甩真漂亮;
今晚我在树下等着你,
我们一起看月亮……
本来是一支欢快的歌曲,被裴毅唱得苦兮兮的,还变了调。秦为民支起耳朵,这歌子怎么这么熟,对了,老婆过去在家经常听的就是这首歌。
秦为民心里酸溜溜的,又有点幸灾乐祸,靠过来说:“小裴哪,想开点,一个副监狱长不过管几千号人。我这个副市长都能撂,你就不能撂?宦海无常,说翻船就翻船……”
裴毅不理他,接着唱。
秦为民不知怎么,今晚话特别多。他说:“人啊,要想得到真正的磨炼,我看还是有必要在监狱里住一阵。世界上有许多大人物都坐过牢,远的不说,你看那个南非总统曼德拉,坐牢反倒坐年轻了,70好几的人,听说最近又恋爱啦……”
裴毅停止了歌唱。头顶上方有一只白蜘蛛在织网。织了一半,风一吹,网扯到树枝上,破了。白蜘蛛身体秀美,柔软,很像一个风骚的女吊死鬼,死到临头还荡来荡去,想入非非。好不容易攀上树枝,裴毅以为她会另择地方,没想到这小姐又在原地织起来。过了一会儿,风一吹,网又被扯破……这儿是风口,她怎么就搞不懂呢?换了人,应该识时务,或者放弃,或者另择地方,或者……像蜘蛛小姐一样,认准一个目标?失败、失败,再失败,可能终会成功。
缓期执行 六十二(2)
秦为民以为裴毅在聆听自己的指示,因而越发激情难抑。躺着说话不像那么回事,索性坐起,并且折了根树枝作指挥棒。每说到重点,指挥棒一点,下巴一扬。
“你为什么老犯错误,要我看还是那个问题,哲学没学好。什么叫哲学?简单地说,哲学就是世界观的学问。它决定着我们对待事物对待生活的态度。坚持用联系的、发展的观点看世界的,是辩证法;用孤立、静止的观点看世界的,是形而上学。这些概念容易掌握,可是我们有些同志一进入纷繁复杂的现实生活,就不懂得如何解决问题啦,就会迷失方向,以至丧失自我……我不止一次地告诫大家,领导干部一定要加强学习,小平同志不是说过嘛,活到老,学到老。你们看,我在监狱里还没忘记学习呢,每天早上读一个小时的书……这是上大学时就养成的习惯,一边读书,一边作笔记。当时同学们把我的笔记当宝贝借呢。嗬嗬,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们教授的女儿就因为我的笔记作得好,爱上我啦……”
裴毅倏地睁开眼,说:“告诉我,你为什么背叛庄严?”
秦为民一愣,指着裴毅的鼻尖,说:“你看你这个同志,怎么这么说话?关于我和庄严的问题,你不要问,这是我家里的事!我倒是要问你,你们两个是不是有问题?我是说男女作风问题。”
秦为民这么直截,这么严肃,裴毅觉得好笑。半晌,他点点头,认真地说:“我们相爱过,在大学。”
相爱过?相爱就是理由?
秦为民点燃烟,吸了一口。多年来悬在脑海中的那个疑团似乎在这一刻被解开,就是这个年轻人让老婆失了贞,就是这个年轻人勾走了老婆的魂;而后他的妹妹又来替哥哥弥补,替哥哥还债!秦为民呵呵地笑起来,笑着笑着,捂住了脸,泪水从污黑的指缝淌下。
风止住了脚步,草叶睁大了眼睛。清凉的月,把旧梦的阴影,罩在了这个穿囚衣的副市长脸上。
此时的秦为民还不知道家中又出事了。
缓期执行 六十三(1)
如果庄严那两天稍稍留意的话,就该发现秦大地已经很不对头了。秦大地这次从学校回来没有要钱,而是一连两天把自己关进小屋,不出门。庄严做好早饭,到外面找工作,晚上回来发现饭菜原样摆在桌上。
庄严敲门,门上了锁。
庄严近一个时期与秦大地的关系相当紧张。秦大地从前就很不把她这个继母放在眼里,除了没完没了地耍赖要钱外,丝毫谈不上尊重。丈夫入狱后,这个家岌岌可危,有如一座破房随时都有坍塌的可能。庄严正处于女人不老不嫩最危险的时期,加上从市长夫人落到一介平民,这时她特别希望秦大地能突然转变,从逆境中崛起;能像一些好孩子那样体恤她,理解她,成为她的主心骨,家里的顶梁柱。
可是,秦大地不是。到底不是亲生的,隔一层。
秦大地非但不心疼她,反而变本加厉地折磨她。就说吃饭这一项吧,家里的伙食已经没法跟从前比了——从前想吃什么,有保姆做。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庄严呆在县上不讲究,只能对付两道家常菜。秦大地每每回来吃饭,皱着眉,摔碟子砸碗发脾气,说继母煮的是猪食!有一次汤盆摔碎了,把庄严的脚烫伤了。
龙龙不在家,上学去了。庄严扶着楼梯,一瘸一拐去医院上药,半路上遇到丈夫过去的司机大仲,大仲把庄严送到了医院。庄严疼痛难忍,在床上躺了三天,多亏了龙龙给她泡包方便面。
这个家还算个家吗?庄严抱着枕头哭。庄严的哭其实还不仅仅因为秦大地,它有着更深的含义。那是难以言说的耻辱和恨。司机大仲不是什么好东西,庄严是知道的。丈夫在位时,这个人是秦家半个儿子,诸如家里交电费水费之类的事情,都由大仲亲自办。连庄严买内衣和化妆品,大仲都像条狗一样跟着。可是,丈夫落难后,大仲就变了脸。最典型的一件事是,庄父出殡要用车,大仲说自己有事。
每个人都有两张脸应对人生,这也是生活所迫。但这张脸变化如此之快,还是让庄严难以接受。庄严鄙视大仲,痛恨大仲。可是后来大仲要送她到医院换药,庄严又不好拒绝。那天晚上龙龙出去找同学玩了,大仲突然来到家中给庄严做饭。庄严让他一块儿吃,大仲也不客气,并且熟门熟路地从柜子里取出一瓶五粮液。这是大仲送的,大仲有权利喝。吃完饭,大仲像过去一样陪他的大姐聊起天来。天已不早,聊着聊着,大仲困了。庄严想起他是开车来的,便说,喝了酒,不能开车。要不你歇一会儿,醒醒酒。谁知这个人一下变成了吃人的老虎。他以猛虎下山之势,从庄严的大小山头一阵风扫过,一顿大嚼,而后窜进了密林沼泽……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庄严猝不及防。庄严起先真的像许多故事书中的那种烈女,要与老虎决一死战。可是,女人就是女人,老虎就是老虎;老虎吃女人有快感,女人被老虎吃,也有快感。痛就是快感。
有了这一次,处于焦虑期的庄严似乎豁然开朗,就像一扇灰尘累累、爬满蛛网的老窗户,突然被一阵暴雨冲刷了个净!窗里窗外那么一照,就发现从前和秦为民是在床上办公,现在和大仲是在地下闹革命。“办公”和“革命”的内质是不同的,前者是文明的,属于精神类;而后者呢,接近于原始,典型的行为主义。
性这个东西,秦为民这一代人羞于研究,什么高潮不高潮,又不是闹革命。儿子都搞出来两个了,还不算高潮?秦为民对年轻人那一套性学说不齿。庄严现在有资格嘲笑丈夫了。如果没有大仲,她还真不知道性高潮是什么。可是,她又时时感到一种耻辱——大仲的行为完全是小人之举,是乘人之危,是对丈夫最大的诬蔑!是欺人太甚!
庄严的感觉没错。对大仲而言,庄严不过是一堆卖不掉的瘦猪肉,自家的肥羊肉吃腻时,嚼两口老猪肉也无妨,调剂一下口味嘛。大仲的老婆年轻是年轻,就是不经用,用一回几天喊累,让大仲侍候个没完。庄严虽说瘦,但皮实,想咋用咋用。大仲过去当过武警,摸爬滚打在这里全派上了用场。看到这位曾经目空一切的副市长夫人被他整得像个下贱的荡妇,大仲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