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墙内的真实世界:缓期执行-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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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夏米其还有一个相对独立的女子监区,这就比一般监狱多了些色彩。
胡松林一行走过广场时,仪式进入高潮。大红横幅特别耀眼:栽下新生树,走向新生活!热烈庆祝烛光艺术节开幕!穿着白色演出服的犯人乐队正在演奏。指挥是一个身材俊拔、气质儒雅的年轻警官,动作起来优美流畅,干净利落。他的眼神极富感染力,明亮、坚定、传情。这目光每每投向一个队员,那队员就会感到一种无形的力量。
这个人老胡当然熟悉,扫了一眼,就把视线移开了。
胡松林去看唢呐手托乎提,这老东西正摇头晃脑卖力地吹着。狗日的活得欢哩,八年前要不是为了救你,我老婆咋会死在冰河里,连腹中不足四个月的孩子也带走了……这个秋日的正午,胡松林站在欢腾的广场,内心是那么悲凉和孤独。现在回想起来,秦为民就是这时发作的。
他先是痴痴地看着主席台。那儿,一个头发很多的瘦子,和丝路实业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郝如意,正同监狱管理局副局长常国兴等,在给刑满释放人员分发树苗。下面响起长时间的掌声。瘦子在微笑,亲切地拍着小手,啪、啪、啪……
这掌声多么遥远,又多么亲近!
秦为民这半生来最为痴迷的声音,莫过于掌声了。她们是初春的急雨,欢快地击打着他干渴的心田;是静夜的蛙声,让他在仕途的劳顿中得到片刻的休息和满足。秦为民过去甚至有过一个大胆的设想,能不能请一位作曲家,作一支关于掌声的曲子呢?
哗——
哗哗——
哗哗哗——
去年的今天,没错,就是今天,秦为民就坐在这主席台上。秦副市长在报告中高度赞扬了夏米其监狱的“新生林工程”。他晃着一颗伟人那样光亮无比的头颅,庄严指出:在荒凉的戈壁开辟绿洲,在荒芜的心灵播撒绿色,意义深远!
哗——哗哗——哗哗哗——
时间停止了,思维凝滞了,天地间被激情的浪花充满了。真白啊,掌声原来是白色的,柔软的,雾状的。他又闻到了她的气息,浓郁,欢畅,悠长,深秋的花香那样令人沉迷。是欢迎自己吗?当然是的——
秦副市长向着那美妙的掌声扑去!向着那光辉灿烂的掌声扑去!
胡松林的脑袋轰地大了,狗日的,秦为民想干啥?!
胡松林追上去拦截。
秦为民作了个制止的手势,不高兴地说:
“你这个同志干什么?既然来了,我总得给大家讲两句,鼓鼓劲儿,是不是?”
胡日鬼!胡松林完全不理会这个死缓犯脑子里的那些疯念头。他冲常晓吼:“警棍!”
嗖——警棍像一条愤怒的眼镜蛇,在空中哧哧地吐着信子。胡黑手该出手时就要出手!此刻胡松林心里充满了莫名的快感,他期待着那咏叹调一般美妙的叫声——啊!
可是,“蛇信子”射出的一刹那,秦副市长已抢先一步,像一粒疯狂的子弹,击向主席台!
胡松林万万没料到会是这样——这个秦副市长如此之无畏,一进夏米其就想壮烈牺牲!老胡注意到台上一些熟悉的面孔,常国兴、孙明祥、尼加提、周虹,还有肖尔巴格市新任市长,他可不想让这么多人看到是自己逼死的犯人。胡松林的脑海轰隆轰隆,电闪雷鸣。所有的力量都变成一个念头,要阻止这个行动!秦为民万一出了问题,自己当副监狱长的美梦可就要断送了!
一道蓝影子从半空劈过。咚!人们听到主席台上发出很响的一声。胡松林也听到了。
胡松林和众人奔过去。
那个疯了的家伙正躺在一名警察的怀里,安静得像刚睡醒的婴儿。而紧抱着他的年轻警察,头破血流,大汗淋漓。
缓期执行 二(1)
夜晚,当星星们疲倦地睡去时,夏米其监狱还有一双眼睛亮着。这眼睛,是坐落在监狱大门东侧岗楼上的监控室。
红红绿绿的信号灯,流动的电视画面,值班警察根据屏幕显示,就能全方位地了解各监区、监舍的动态。
画面切换到入监队一间房间,秦为民斜靠墙头,地上放着未动的饭菜。
镜头拉近,秦为民的面部特写:半闭眼睛,忧郁绝望。这是一张悲情的脸。
值班警察向裴毅报告,秦为民绝食一天了。
裴毅决定跟他谈一次。
这是一个明丽的早上,裴毅特意换了便装。这么做,通常是为了转换角色,同时给犯人一点亲近感,让他们容易接受。
一幅大海的壁画占去半面墙,海天相连,浮云飘荡,使幽静的心理咨询室神秘莫测。鱼缸里,几尾红色热带鱼在水草间游弋,它们眼望着玻璃后面的蔚蓝,一次次渴望游过去——游向大海,却是永远无法抵达。这真是一种悲哀。
秦为民陷在柔软的沙发里,闭着眼,仿佛熟睡了一般。其实他哪里睡得着,恍惚间觉得自己就是那美丽而悲情的热带鱼,怎么也逃不脱水草的纠缠和玻璃器皿的囚禁。老实说,夏米其这个鬼地方让他厌恶——不知为什么,他一来这里就闻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气味儿。那个黑脸警察给他留下极其恶劣的印象,面前这个年轻人也令他不舒服——他显得过于完美,也过于能干了。乐队指挥好像就是他,现在他又把自己弄到这里,像个心理专家那样,让他回答电脑上一堆无聊的问题,很讨厌。这半年什么没见过?只因为这个年轻人昨天为他破了头,所以他暂且忍耐。即使自己不想活,像他这样的人也还照顾别人的面子。这是秦为民与通常那些犯人不同的地方。
死,其实早在预想中。这幅画没黑没白地描了这么久,墨干了,笔秃了,他也倦了。他的绝食并非是给谁看,而是想让自己毫无意义的肉体,在生命这最后的驿站停留下来。
裴毅打量着这个半闭着眼睛的人,说:“咱们谈谈,好吗?”
其实秦为民的档案他已粗看过,这个人毕业于北京一所名牌大学电子计算机专业,在校时就曾有过发明设计,轰动京城。毕业后不知怎么没有留在北京,而是来到新疆一个不起眼的小县城——古扎尔县。他开过电脑公司,还研究过绿色食品,最后步入官场。秦为民在仕途上可谓一帆风顺。新疆高科技人才匮乏,而他显然又很出众,所以没几年就从副县长当上了科技局副局长,三年前当了副市长。在肖尔巴格,最能体现秦副市长风格的,当属科技一条街和国际大巴扎。它是秦副市长引入外资、借鸡下蛋的成果,也是秦为民创造的童话。肖尔巴格,维吾尔语,碱地上的果园,真是名符其实。
这么一个绝顶聪明的人,竟也落入陷阱。
前一个时期中央下文件,让清理整顿一批小煤矿。秦为民以肖尔巴格是少数民族偏远地区,经济基础薄弱,煤炭资源丰富是惟一优势为由,特别强调:上面的精神要执行,但要有灵活性。统得过死,不利于发展经济。这一灵活,事情就出来了。并且是一桩事引出另一桩事——大红山煤矿瓦斯爆炸后,那个曾得到过秦为民特别关照的矿主吴黑子,倒霉之时不忘找来一个垫背的,供出秦副市长收受贿赂200万元的事来!这笔钱如果后来不是全部退赔,秦为民肯定要掉脑袋了。在大律师葛文善的辩护下,秦为民才有幸判了个死缓。
“谈什么?” 秦为民懒懒地说。
音乐不错,雨打芭蕉。冰凉的雨,正一点点渗入骨髓,他看到了无边无际的空。进来以后,秦为民就学会了半闭着眼与警察相处;久而久之,他已不那么习惯睁着眼睛看世界了。这眼神透着轻蔑、厌恶和无声的抵抗,很让警察们恼火。
裴毅现在也发现了这种眼神。他说:“当然是谈你的事。”
秦为民依旧闭着眼,说:“我的事?我有什么事。”
裴毅笑了一下,说:“你不知道你为什么到这里来吗?”
秦为民这次蓦地睁开了眼,腾地从沙发上弹起,指着鱼缸里的鱼,说:“它们为什么到这里?你说!还不是有人想让它们到这里?没有比人更残忍更无情的动物了,弱肉强食,天经地义!”
“请你冷静!”裴毅提醒道。
“我没法冷静!告诉你,那200万我一分没拿,是被那个福利厂的王八蛋卷走的!我秦为民半辈子两袖清风,任副市长三年,肖尔巴格市甩掉了贫困帽子,国民经济总产值翻了五番,这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我创造了那么多财富,就因为一点小事,把我整到这里,你说公平吗,很不公平!”
缓期执行 二(2)
虽说是当副市长的,但一直以来秦为民苦于自己没有一副好口才——不像人家,说啥像啥。倒是进来这半年,长进很大,练就了一张演说家的嘴,疯狂到不可理喻,警察们根本无法对付。也许只有这样,才能使他获得心理平衡,从中得到某种快感和满足。
“大红山矿难夺去七条人命,能说是小事?”
“这是那个黑心矿主干的事!”秦为民脸上带着忿懑。停了一下,他冲裴毅嚷,“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让你们监狱长来跟我对话吧!”
说完,背过身,再不理裴毅了。
第二天继续绝食。
起先入监队艾力队长没太在意,想不过是威胁警察,这号人饿他两天,反正肚子里油水多。如果去求他,将来麻烦更多,这是经验。可是到了第三天,大家坐不住了,纷纷埋怨起裴毅。
艾力是个性格沉静的维吾尔族小伙,考虑问题比较多,他说:“咱们一监区这几年都平安无事,现在把这块坏羊肉抢了来,还不臭了一锅汤?”
李小宝说:“是啊,裴兄,你还想不想升官啦?把姓秦的退给老胡得了。”
提醒得对,这一阵确实关键,万一秦为民出个事,对自己不好。这两天大楼里在传,监狱管理局常国兴副局长这次来,透了底,说明年要给夏米其配备一名副监狱长,裴毅和胡松林是竞争对手。胡松林在戈壁滩熬了半辈子,说起来也不容易,可这个人文化底子薄,偏激狭隘,这十多年跟裴毅的关系一直别别扭扭。就说秦为民这事吧,那天下来两个人又干上了。
秦副市长一来,就弄得老胡没面子,他坚持要关秦为民几天禁闭,说杀杀邪。可裴毅偏要让秦为民到一监区,接受心理治疗。胡松林窝火。
监狱新近成立了一个专门培训新犯的入监队,设在一监区。一监区是模范监区,什么自省室呀,宣泄室呀,五花八门,全是监区长裴毅搞的,“新生仪式”也是他鼓捣出来的。这个年轻人仗着自己是个鸟硕士,又有监狱长尼加提护着,很不把他老胡放在眼里,狗日的太狂,动不动就大谈罪犯的心理矫正,人文关怀、科学化管理等新名词,让人烦。
二人争执不下,最后找到尼加提。这位毕业于中国政法大学,比胡松林小了八岁的维吾尔族监狱长是个人精,他说,老胡,常副局长重回故地,你就去陪老战友吧。
胡松林摔门走了。不过,两天后他就笑了——好戏开场了。
裴毅去找胡松林时,老胡正在楼前的花圃里修剪花木。他操着大剪刀,撅着屁股,和老犯人托乎提聊天。裴毅过来,胡松林装作没看见。
“托乎提,那天你狗日的唢呐吹得哇哇的,很有劲儿嘛。”
托乎提用生硬的汉话说:“感谢你的表扬。”胡松林说:“托乎提,你比阿凡提聪明,他只会骑着毛驴讲笑话,你还能吹呢!”
托乎提是个老脱逃犯,前前后后跑过九次,加刑加到33年。进来时45岁,因盗窃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