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女人-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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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睛微闭,脸上一块青一块紫的,在灯光下感觉花花绿绿,嘴巴肿得高高的,头发乱蓬蓬,一副丑陋和落魄的样子。当我看向他的身体时,我才注意到这身衣服是我今年情人节时,花了近一个月的工资买给他的。更让我伤心的是,当我认真观察这身揉得皱皱的衣服时,我才发现裤子的大腿处也撕开了一条口子,里边露出青青的碰伤的皮肤。
我心里一阵难受。我不知道这是否意味着什么或者召示着什么。记得情人节前夕,媒体欢天喜地地将西方的这一节日炒得热火朝天,给我们平淡如死水一潭的日子注入了一些茶余饭后的话题。一个晚上丈夫从报纸上抬起头开玩笑地说,今年情人节我要让你收到一支玫瑰,让你体验一下情人节的滋味。我也开玩笑地说,我也送你一件礼物吧!其实我一直认为我们的话只不过是随便一说而已。但那天中午刚回家,当我听到敲门声,以为是丈夫下班回家时,打开门却意外地收到了一个陌生小伙子送来的一支鲜艳的玫瑰。在那张美丽的塑纸里,还带着打着蝴蝶结的缎带,以及丈夫的祝福和情话。小伙子的脚步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而我仍然坐在沙发上沉浸在一种莫名其妙的激动中。因为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收到的鲜花,而且还是一支玫瑰。我这才想起丈夫的话,同时也想起自己的许诺。于是我带上我的工资打车冲到商场,在人头攒动、商品琳琅的货架前,我想起丈夫曾经站在皮尔卡丹服装前,为一件衬衣而感叹的情景,我记得丈夫脱口而出的赞叹:这么贵,真是一分钱一分货,真是不错。于是我决定就买它,并配了一条西裤,几乎花去我一个月的工资。
丈夫在情人节收到的礼物——衣裤虽然新的折痕还依旧清晰,但已无可奈何地被暴力揉得皱皱巴巴,两个破损的洞肆无忌惮地招摇着,看来这真是上苍的旨意——爱已破碎。我突然想起那支玫瑰——我的情人节礼物。我迅速扭过头向梳妆台望过去,但那支玫瑰踪影全无。我想起最初我是将她插到一个花瓶里放到梳妆台上了,记得那时每次梳妆,我都会看着她的色彩激动一番,后来似乎是女儿也许是丈夫曾经说过她死了,再后来好像我将她移到了什么地方。我在屋里搜寻着,但一无所获。当我在书房里四处找寻时,我发现了她:在电脑桌的抽屉里边,一个角落里,悄无声息的她被裹在一块粉色手绢里。
当我轻轻打开手绢时,在我眼前的已是一支皱巴巴的枯干似树叶般的东西。我泪水滂沱地将她捧到手里,为她的短暂的命运,为她短暂的爱情而哭泣。但我还是震惊了,因为有一缕飘飘缈缈的香味正从我的鼻尖飘过——她仍然有着生命!
两个多月,对于一支玫瑰时间已经算是长了,但她仍然还有一丝香气;两个多月,对于一对生活了十年的夫妻似乎是太短了,但就这两个月竟然能将一切都改变。天知道仅仅在情人节后的两个多月里,当玫瑰的香味还没有完全消失的时候,当情人节的礼物还透着新鲜的时候,当丈夫的衬衣裤子上折叠的痕迹还依旧清清楚楚的时候,生活就发生了如此的改变。先是我在网上偶遇相投的网友,然后突飞猛进发展成情人,然后背叛丈夫,然后面临离婚。那对第一次在情人节互送礼物的妻子和丈夫突然成了敌人,生活真是开了一个可怕的玩笑。结婚十年,没有在乎过情人节,没有在乎过情人节的礼物,过得却一帆风顺。但当第十一年,一个偶然的玩笑使他们互送了情人节礼物后,夫妻关系却到了危险地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当我刚刚还与丈夫恩爱的时候,却又爱上了另一个男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不知心理学家、婚姻学者或者社会学家是否能解释清楚。丈夫在床上似乎睡着了,在灯光下暴露着滑稽的脸。我走过去,将他的鞋脱了下来。慢慢帮他脱着衣服。他睁开了眼睛,似乎很痛苦地脱着衬衣和裤子。但很快我就明白了他痛苦的原因:他身上皮肤许多地方青一块紫一块,似一只大花毯子般。我悄悄擦掉泪水,去卫生间端来一盆水,为他清洗。我不敢抬头,也不敢说话,像一个小心翼翼的丫头伺候主人。我慢慢地从他的脖子擦起,向下缓缓地移动着。
他的胸下有一块胎记,红褐色,圆圆的,与他身上的青紫混在一起,几乎分辨不出;胸口大致在心脏处有一大一小两只猴子,相隔只有两公分左右。他曾说大的是我,小的是女儿,因为我与女儿都是属猴的。他说妻子女儿都长在他的心里边,妻女有任何病灾疼痛他的心脏最先知道;他的胳膊上有一块疤痕,那是我怀孕时他为了给我炸鱼烫伤的;他的膝盖下有一块疤,那是他十三岁时被狗咬伤的。他的脚脖处还有几个抓痕,那是去年女儿养的小猫抓的……我突然感觉鼻子酸的厉害,眼泪已经啪哒啪哒地流了出来,落在他的身上,轻轻转动着,在灯下闪着美丽的光亮,像早晨叶片上一粒粒滚动的小小的露珠。在十几年的风风雨雨和相濡以沫里,这个熟悉的身躯丝丝毫毫都已深深地连结在了我的身体里,它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处斑点,也都连着我的心和神经。你叫我怎舍得他?如何放得下他?在多年的同难共苦中,那个身躯几乎已成了我自己的身体。
我感觉到他坐了起来,我的泪水却在加速地淌着,加速地啪哒啪哒地落着,我仍然低着头,仍然擦着他身上的尘土。
他将手伸了过来,手上的纱布白得耀眼,他用笨拙的大手擦向我的眼睛。我的眼泪流得更快更多了,我开始啜泣起来。他的手从我的眼前慢慢抬高到我的头上,他在抚摸我的头发,然后从头上滑下,滑到背上,滑到腰里。他开始慢慢用力将我搂过去,我终于呜呜痛哭着倒在了他的怀里。
那天晚上,我睡在他的旁边,却做了一个恶梦。我梦见自己睡在一间空荡荡的屋子里,一个男子进来与我做爱。当我正在疑惑那是不是丈夫的时候,我听见窗户上有啪啪的拍打声,然后我就看见在床的上方有一双忧郁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窗户外边还有一张脸,五官被愤怒挤得变了形。然后,那个男子光着身子跑了,我看见父亲拿着把菜刀疯狂地追去了,而我一丝不挂地被人围着,被人指点着……
26
第二天早上,丈夫醒来便一副愁眉苦脸状。
我听见他在打电话请假,他不停地说着:对不起,我实在不能去了,你知道但凡有一点余地我都会去的。这对我是一个挑战,我比你更想赢得它!……几乎十分钟的时间,他一直歉意地解释着。从断断续续的交谈中,我听明白了,这次意外,使他失去了一次极好的谈判机会。因为这次面对的是一个美国客商。丈夫的公司是搞贸易的,丈夫原准备两天后飞往广州谈一笔大生意。公司老总对这笔生意也几乎是寄希望于丈夫。一方面丈夫在谈判方面一向是机智多谋,另一方面丈夫曾经在公司驻美国办事处工作过两年,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我很难过,这归根结蒂是我的错,没有我的外遇,丈夫不会跑到那种地方去滋事生非,没有这件事,他自然也就不会失去今天这个机会了。我自责地给丈夫端来早餐,然后坐在一边静静地注视着他吃饭的姿态。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这样平静地看他的吃相了,坐在他的面前,我竟然感到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似乎他坐在我的面前吃我做的早餐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他一手拿着面包片,像往常一样准备张大嘴时,突然痛苦地呻吟了一下。嘴上还缝着针呢!于是他只好微微地咬了一口,平时我熟悉的那个面包片上的大大的半圆没有出现,当然那个凹字也没有出现,只是在面包角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缺口。然后牛奶也只好用吸管吸着。这么多年来,丈夫第一次像一个谈恋爱的少女般轻声地、秀气地吃着饭。但脸上的青紫却与这种秀气的吃相呈现出一种矛盾,让我心疼不已。
“手机丢了”,他突然停下咀嚼,从嘴里的面包和牛奶缝隙中挤出一句话。我一愣,真的?他点点了头。那只手机刚换了五个月,是他用自己年终的奖金——四千块钱买的。我很心疼,因为我一个月才能挣回一千块钱。我想,这也许就是老天对我不珍惜婚姻和家庭的惩罚吧。一时间生病的母亲也浮上脑海,看来老天虽然让我保住了婚姻,但我的罪孽所遭受的报应却落在了我的亲人身上了。
我决定在家陪丈夫一天,但当我刚做出这个决定时,我竟然感到有些害怕,因为我不知道如何面对丈夫,不知道丈夫会如何反应。我坐在床边,因这个想法而犹豫不定。
你不上班去吗?已经八点半了。丈夫已经吃完了早餐,口气虽然冷冰但还是隐含了一丝关怀。这种关怀鼓舞着我壮起胆子抬头迎向丈夫的目光,但我说出的话声音还是小得似蚊子,我颤颤惊惊地说,我今天想陪你,行吗?丈夫的眼睛里在一瞬间显出一片熟悉的柔情,但这片柔情就像黑夜里一道闪电只是轻轻一闪便很快消失在眼眸的深处了。他沉默了。我的心随着他的沉默变得忐忑不安,不由得低下头来。
他终于用淡谈的神情和口气说话了,随你吧。
尽管他神情淡漠,尽管他仍是一副严肃和矜持的样子,但他没有拒绝我。我已经很高兴了。我的心情立刻随着外面的灿烂阳光而变得明亮起来,有小鸟声在窗外叽叽喳喳,感觉好长时间没有鸟鸣声了,这种声音唤起许多儿时的回忆。记忆中,小时候窗外是两颗枝桠相连的大枣树,每天早上几乎都是在一片鸟鸣声中醒来,在枣子成熟的初秋季节,经常在欢快的小鸟与诱人的大枣树下用一支长长的竹杆打枣,于是成群的鸟便一轰而起,然后就是噼哩啪拉的大枣从季节中落下,我们摸着被砸过的头顶,仰首看着载着浓绿的树叶在风中飘荡,在院落里洒落一串串欢快的笑声……那种感觉真好。
我望向窗外,鸟们不知在上边飞着还是在下边,偶尔有鸟的身影划过玻璃窗,闪出一条灰灰的痕迹。邻居家有桌椅移动的声音刺耳地传来。我想该收拾屋子了,自从丈夫离家以来,我似乎就再也没有收拾房间。这时我才注意到梳妆台上一层土,各种化妆品摆得满桌。镜子灰蒙蒙一片,看进去像隔着一层纱似的。就连地面上也已经因为有一层尘土出现了模糊的脚印。我将围裙扎在睡裙外,开始了扫除。
丈夫慢慢踱到客厅,嘴上的纱布在脸上很扎眼,使得脸上的青紫黯然失色不少。他走过去,将音响打开了,立刻满屋子环绕起一首忧伤而美丽的音乐,那是贝蒂·希金斯演唱的《卡萨布兰卡》。在忧伤的音乐声中,我刚才稍稍明亮的心情复又变得沉重起来。
当最后把拖布放好,把垃圾倒走后,我摘下围裙,从卫生间走出来。我一眼看见跪在茶几前的地毯上的丈夫的侧影,他双手支在茶几上,正满脸忧伤地盯着电视画面,沉浸在《阿甘正传》的音乐里。画面上是呆头呆脑的阿甘身后跟着一个可爱的男孩,那个男孩刚失去了自己的母亲。然后我看见阿甘站在一座绿色坟前忧伤的样子。我扭过头去,丈夫的脸上正有两滴晶莹的泪水在没有声息地向下滑着,像两滴酸性腐蚀液滴在我的心上,让我疼痛难忍。已经好多年了,我几乎忘记了他流泪的样子了。然而,今天,他跪在那里像一个伤心欲绝的孩子般无助而无奈。他一定是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