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女人-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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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快下班的时候,他来了。我正坐在床上与妈妈聊天的时候,他无声无息地进来了。我背对着门,看见妈妈盯着门口突然变得满面笑容,我知道有人来了。我扭过头,他就这样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头发虽然有梳过的痕迹,但还是掩盖不住纷乱,就像生病的小孩似的,给人感觉头发总是向起翘着。脸色憔悴、惨白,眼睛里满是忧郁,两手提满大大小小的各种食品盒。他的脸上正在努力往外挤着笑容,于是脑门上的皱纹便毫无保留地突了出来,就连嘴角边不知什么时候也出现了两条若隐若现的皱纹。他瘦了,还变老了。当他走到妈妈的床边时,我分明看见他的鬓边也出现了几根闪着亮光的白发,刺眼地竖着。我不禁心头颤栗起来。现在我才知道我是多么在乎他,多么心疼他。他的每条皱纹都牵扯着我的心,他的每根白发也都连着我的神经。
妈妈高兴地拉着他的手,东问西问。我知道妈妈一向是很喜欢他的女婿的,甚至超过喜欢我。
你怎么照顾他的?当我正沉浸在端详丈夫的悲伤里的时候,妈妈突然扭过头冲我责问起来。你看他怎么这么憔悴,好像刚生了场大病似,给人感觉好像没有人照顾的样子。妈妈一脸愠怒,又像每次我们夫妻吵架后,对我的惯常责备似的:你都三十多了,孩子都这么大了,不能再任性给他气受了,你知道吗?你应该知道疼丈夫了,知道吗?
我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着,我扭过头,走到窗边,一边假装看院子里的风景,一边装出一副孝顺的样子,妈妈,我知道了。其实,我的泪水已经流了出来,我一边调整着情绪,一边把头伸向窗外,当缩回头时,很自然地抚了抚头发,趁机擦干了泪水。我慢慢扭过头,我看见丈夫的眼圈也已经红了。
弟弟弟媳风风火火地来了。看见姐夫,弟弟也兴奋起来。丈夫也赶快解释,昨天在郊县不能回来,对不起。弟弟也看出姐夫的憔悴了,到底是一家人,他们都关心着他。
弟弟扭过头说着,姐,你该给姐夫补一补了,你看他成什么样子了,好像刚生了一场大病。然后又转头疑惑地对姐夫说,你身体没事吗?听到丈夫说没事,他长嘘一口气,然后说工作别太辛苦了。
我们在弟弟两口子和妈妈的催促下,离开了病房。走下楼梯,转过身,弟弟的声音便消失在身后了。丈夫立刻像躲避瘟神似的迅速走了几步,与我拉开了距离。我默默地走在他的身后,看着他走路时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的熟悉的神态,不禁心酸起来。
医院里仍是熙熙攘攘,各个角落里都充斥着无尽的来苏水味,一缕缕被行人搅得支离破碎,并在我们的身体周围不停地飘散着,游移着,聚合着,分流着。我与丈夫耷拉着脑袋,一前一后夹杂在送饭探视的来来往往的家属队伍中走出医院大门。丈夫径直推上车子,似乎忘了我。我急忙跑过去,脸红气短地站在他面前,眼睛却不敢正视他的脸,而是绕过他的头看着远方的天边,那里正有一轮红红的太阳拖着余光往天际隐去。
我说,我们能不能谈谈。
他的眼睛也没有看我,想必他与我一样不愿看见对方眼睛里的东西。他一脸茫然地望着远方,说没有这个必要吧,只希望你早做决定,早签字。
声音未落,在我还未来得及反应时,他就骑上车走了,向着太阳红红的光线骑过去了。于是从天空射下来的红彤彤的光线被他的身影搅起一片晃荡,美丽的晚霞在眼前无声地摇着。一条细长的影子投过来,在我眼前的地面上晃动着,越来越长,越来越模糊,最后消失在地面上。
我静静地站在那里,两滴泪水无声无息,悄悄地流了下来。
25
时间一天天过去,母亲的病已基本稳定了。在母亲的要求下,晚上我不再陪床。我几乎每天晚上十点左右离开病房,回家睡觉。从医院到家里这段路程骑车大约需要二十分钟,中间经过一条灯红酒绿的街道,被人们戏称“红灯区”。这里吃有饭店、嚎有歌厅、洗有浴池、还有茶馆、酒吧以及各种名目的休闲娱乐场地。整条街道在白天似乎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但每到华灯初上,这条街道的美丽与浮华便淋沥尽致地展现在夜的眼前。各种红绿招牌在黑夜的衬托下尽现无边的诱惑和大胆的卖弄。门口的灯光迷迷朦朦,如梦如幻,将门后世界的神秘感一点一点、遮遮掩掩地慢慢流泄出来。偶尔从中走出的女子个个妖冶美艳,风骚四溢。每到夜幕降临,便陆续有小轿车从四面八方驶来,停在一家家彩色灯光下,从中钻出一个个或胖或瘦或高或矮或老或壮的喷着酒气或打着酒嗝儿的男人。
我总是好奇地穿过这一片美丽的街道,在偶尔传来的妖冶女子的挑逗性的声音里以及男人们的粗声粗气的笑声里匆匆奔过,从来不曾想到自己会驻足在这片灯红酒绿的世界,更想不到自己会与哪家发生点什么关系。但是人生或许就是因为一些偶然,一些意外,一些自己从来不曾想到的事件而突然改变。
我就是在这样的偶然中改变了当时的困境。那晚春风仍然很温柔,这片街道仍然很美丽,一切都没有什么预兆,像无数个夜晚一样。我骑着单车,也像往常一样穿行在这条神秘的街道上,我的眼睛仍然下意识地向路两旁好奇地张望着,路两边的风景在我的眼前向后退着,一个一个充满欲望的门灯也似移动的星星被甩在身后。当我脑子正在昏昏然,被周围熟视的景色麻木时,前边一群高声嚷着的男男女女引起了我的注意。当我越骑越近时,才看清是发生了争吵,不,确切地说,是在打架。因为我听到外围有女人的尖叫,不停地喊着别打了,别打了。
我一向是一个好奇的女人,我突然想停下来看看。但当我看见那里除了男人便是妆扮美艳的女人时,我犹豫着只是慢了下来,最后我仍然跳了下来。
我走了过去,挤到跟前踮着脚尖向里看去。我一眼看见有两人正在踢向地下躺着的男人。当沉闷的踢打声响起时,地上的男人也发出一声呻吟。我的心突然哆嗦了一下:那种声音是如此熟悉!
我有一种可怕的预感!
我疯狂地挤了过去,人群因我而晃动起来。我拼命地用手用身体拨着拥挤的人群,并且向前冲着,我要看一看被打的人。当我冲到最里边,我看见了地上那个因为疼痛而四肢蜷缩的男子,他的脸朝向斜下方,并且因为周围的人群而隐藏在黑影中。当旁边又有人用脚踢来时,地上的男子也随之滚到我的脚前,并再次呻吟起来。这一次我不但听清楚了,而且看清楚了:是我的丈夫!那被我伤害后多日不见的丈夫!
他现在就在我的脚下,就在眼前,却满脸血污。当我怔怔地看着他脸上的血迹,疑惑他受伤的部位时,一个高大的男人抬起脚又向丈夫踢去。我突然感到自己浑身血液沸腾,我像一只愤怒而凶猛的老虎,大叫一声扑向了那个人。那人猝不及防,咧咀了一下。然后,我返过身,疯了似的一下子护在了丈夫的身上……
我的出现使大家突然安静下来。有人出来劝慰了,那两人便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桔色灯光照着丈夫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他半睁着的眼睛里,暗淡无光,脸上血污模糊一片,就连脖子里,胳膊上都血迹斑斑,搞不清到底是那里有伤口。衬衣被撕破了,肩膀上露出一个洞,像一只恐怖的眼睛注视着人群。从里边裸露出一块惨白的皮肤,在灯光下一片灰暗。当我正无助地不知如何是好时,我看见丈夫突然激动起来,血污的脸一下子变得更加扭曲,刚才还暗淡无神的眼睛大睁着:臭女人,滚开!接着一巴掌抡到我的脸上。
眼前突然一片漆黑,我怔在了原地。等我明白眼前发生的事情时,一瞬间我像一只被挤空的皮球软软地坐在了地上。火辣辣的疼痛在脸上蔓延开来,我感觉嘴里有热乎乎、咸乎乎的东西流出来。我下意识地抹了一把,我看到那是黑红的血液。我一下子愣在了那里。后边门里有凄美的音乐轻轻飘来,那是一支忧伤得让人落泪的曲子《丹顶鹤》,歌手用细细的浸着泪水的嗓音,激情满怀地诉说着一个美丽的丹顶鹤的故事,我听见最好那句歌词“轻轻地飞过……”好像真的有一只伤心的丹顶鹤正在我的头顶飞过,甚至还能感觉到它飞过时飘过一阵轻风。我的泪水随着这拖长的绵绵的尾音从脸颊上滑落着,然后,随着歌声的消失,我茫然地抬起头,看见在远处夜的上空有流星突然飞过,拖着一条长长的美丽的尾巴消失在星群中。我想,或许就是那只丹顶鹤。那一刻,我真希望自己也能变成一只轻灵的丹顶鹤,随着那流星飞翔而去,当然最好也能带走我那受伤的丈夫一起离开这尘世的烦扰,尽管他现在还恨着我。
有漂亮的女人走来,有醉人的香气扑面而来,我看见她那温柔善良的眼睛看着我,我听见她说,带他到医院包扎一下吧。一只包递到我的手上,那开得过低的领口正松松的垂下来,露出美丽的乳沟。我低头认出那是丈夫的包。又有一个男人走来,架起了丈夫。我这才注意到周围的人已散了不少,旁边一辆出租车不知什么时候停在这里。我想是刚才那个姑娘叫的吧。我脑子清醒过来,我意识到这才是应该做的。
丈夫仍在挣扎着,不肯过来。我在他的骂声中,在众人的帮助下,终于将他摁了进去。在人们或疑惑或关注的眼光里,车子驶进快车道,飞速驶向附近的一家医院。接下来的整个过程,丈夫像一只受伤后的狼,沉默、阴郁而凶险。他不再说一句话,也没有看我一眼,只是在我的张罗下忍气吞声地听从我的安排。
当他在包扎室里接受医生的诊治时,我坐在长长的空无一人的走廊里,感到昏昏沉沉,像飘荡在一个白色的梦中。我看见穿白衣服的男男女女在我面前急匆匆地来往,我看见铺着白单子的活动床走了又来,我还看见两堵白白的墙在身边不停晃悠……我坐在那里,竟做了一个梦。
丈夫出来了,嘴唇角上方缝了两针,手背上也包着白白的纱布。洗净的脸上有几处青紫,使丈夫的脸显得滑稽而恐怖。大夫仍在坚持着让检查一下,但丈夫一片沉默地向外走着,没有任何表情。
已经是子夜时分了,街上一片冷清,就连出租车都少得可怜。丈夫站在我的前面,像一座浮雕,没有语言,没有行动,只有衣服背后破损的布片在风中摇摇摆摆,让我感觉我们像战争后的残兵,正在凄凉、忧伤、无奈地寻找着回家的路。我推着自己的车子,站在他身后,不知道如何打破这沉默。但是我知道我必须说点什么,让他回家去。远远的有车驶来,我看清那是一辆出租车。便对着丈夫的背影悄声地说,回家吧!丈夫仍然没有任何回应,我想他已经默认了。
车停在我们身旁,司机将我的车子装在了后备箱里。
我与丈夫并肩坐在了后排。
十分钟后,进了家。推开屋门,隐隐约约有一股潮湿的霉气不知从那个角落飘来。客厅对面墙上的结婚照仍然反挂着,使我的心不禁紧张起来。当我从卫生间出来时,丈夫已经安静地仰面朝天躺在了床上。我轻轻走过去,似乎怕惊动他似的。当离床有一米多远时,我停了下来,不知是否应该走到他跟前。
他眼睛微闭,脸上一块青一块紫的,在灯光下感觉花花绿绿,嘴巴肿得高高的,头发乱蓬蓬,一副丑陋和落魄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