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青坊老宅-第3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已经有好多年没人找他谈话了。他也努力将过去淡忘,一心只想教好书,多送几个学生去考大学。可是几十年的影响是根深蒂固的,尽管时代已经变了,他内心深处的阴影并未完全消散。
他边往校长室走,心里边嘀咕:怎么又有人找谈话呢?
走进校长室,校长不在,办公室里坐着两个不认识的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矮胖的约五十多岁,平头,穿一双圆口布鞋。瘦高的戴一副无边眼镜,很年轻,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腋下夹着一只黑色的公文包,一看就是办公事的干部。
齐社鼎看到这种黑色的公文包心里就发怵,以往每一次谈话,调查者都先从这种黑色的皮包里拿出一叠材料,谈话就是从这些材料开始,最后自己的交待材料也是被塞进这种皮包带走。他总感到自己的命运就装在这种黑色的公文包里。一看到这种黑色的公文包,他的感觉立即就回到了十几年前,立刻微微低下头,轻手轻脚地跨进门内,转身将门掩上,然后坐在来人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只坐半个屁股,两手平放在膝盖上。
“是齐老师吗?”胖的先开口。
“是。”齐社鼎的声音不高,只能保证房间里的人听得见,仍然低垂着头。
来人立即站了起来,满面热情,尤其是那胖子,端着一张弥勒佛似的笑脸,向他伸出手来。这倒使齐社鼎感到意外,过去找他谈话的人都绷着一张阶级斗争的脸,今天这两人又是满面笑容,又是热情握手。
齐社鼎被吓着了似的,往后退了退,下意识地扶扶眼镜,手上的粉笔灰沾到了脸上。面对着两位热情的来客,只好伸出手去迎接,看到手上满是粉笔灰,又赶紧缩了回来。
三个人都哈哈笑了起来。
胖子又说:“我姓袁,大家都喜欢叫我袁胖子。哈哈,他姓乔,乔老爷的乔,就叫他小乔吧。我们是市里老城改造办公室的。”
“老城改造办公室?”齐社鼎扶了扶滑到鼻梁上的眼镜,脸上又蹭了一些粉笔灰。
“简称‘老城办’,负责老城区改造与拆迁安置的。”袁胖子说。
“‘老城办’找我干什么?”齐社鼎开始松弛下来。
小乔开了口,说话声音很细,像小开水瓶倒水,正好与袁胖子又粗又厚的声音相反:“市里要进行老城区改造,今年要拓宽园青坊一条街,你住的85号大院在拆迁之列。这幢老宅一部分房子是你们家私房,另外,我们也想了解一下85号大院里的情况,你是房东,所以先来找你。”[奇+書网…QISuu。cOm]
“拆老宅?”齐社鼎瞪大了眼睛,眼镜一下滑到鼻翼上,皱起的抬头纹像风化了的山石。
据成虎考证,现在称为园青坊大街85号的老宅,最初就是由那位明代的户部尚书齐园青所建,距今已有四百多年的历史。齐园青回乡省亲时,为光宗耀祖,除了在街口竖了那座大理石牌坊,还在这里造了一处“三进三堂”的徽式风格大宅,给他在故乡当乡贤的父母亲及家人居住。“三进”为三个天井,“三堂”为三个厅堂,另有前院和后花园,合起来有“五进”,称得上为深宅大院了。宅子造好以后,齐园青手书匾额“齐庆堂”,悬于正堂之上。乡绅们则习惯称为“齐府”。
齐府虽为徽式建筑,但跟典型的徽式民居的结构装饰有所不同。因为齐园青在京为官,而且还是二品尚书,因此,齐府的门楼、跨院、围墙、花园,吸收了一些官吏府邸的风格,威严幽深,尊卑有序,内外有别。
当年建房选址时,齐园青特意选了一处高坡,所以齐府一进比一进深,一堂比一堂高。这是齐园青寄寓后代高于前辈,一代更比一代好。徽式民居的防火墙修得比屋面高,这种防火墙俗称马头墙,也是徽式建筑在外形上的一个特征。马头墙的墙头朝上翘起,分为“官印”形和“朝笏”形两种,“官印”形,顾名思义就是墙头像颗官印。“朝笏”是古代大臣上朝时手上拿着的那种手板,朝笏形状的马头墙墙头向上挑得更高,远远望去更像朝前奔跑的马。由于地势的原因,齐府一堂高似一堂的建筑,层层叠叠,似群马奔腾,显示出与其他民居不同的气势和威严。
齐府还吸收了北京民居简洁明快的外部造型。一般徽式民居门与山墙平齐,墙上盖有门罩,因风水的讲究大门不一定居于建筑正中,而齐府门楼修在建筑群的中轴线上。如果打开各堂之间相隔的中堂门,你站在三进的厅堂之上,可一目了然地望到大门外街道上的人来客往。门楼是内凹式,门外五级台阶,门楣上数根鱼尾撑支着一排精美的瓦当,四只飞檐直指蓝天。门楼并不豪华,可能是齐园青怕招人非议,但却气派不凡。人们俗称这种门楼为轿子门楼,不知是说它形状像轿子,还是说为主人进出乘轿子方便。因为这样的门楼,轿子停在门口,可以一半门里一半门外,上轿下轿不招风不淋雨不晒太阳。
大门两边的抱鼓石今天虽然已经不复存在,但据成虎的考察,根据当时的习俗,文官为镜,武官为鼓。齐园青是文官,因此大门两边应该不是石鼓而是石镜。其实石鼓和石镜的外形是一样的,区别仅仅在于石鼓的沿边雕有一个一个的鼓钉,而石镜没有。齐府的大门依地势而建,坐南朝北。按照中国的五行学说,北方属水,兵家属火,水能克火,兵家打了败仗叫“败北”,因此武官府邸的大门忌朝北。文官不忌北方,又因水为财,商家也不忌北方。说明那时齐家的人已开始经商了。
齐府的大门外墙上嵌着一排系马石,显示着主人家高朋满座。但门坎很高,说明齐府的门也不是好进的。
齐园青官运亨通,后任刑部尚书并加封太子少保,以后又把其父接去京城共享荣华,此宅交其弟齐园明居住。齐园明受其兄荫护,经营盐与大米,家境豪富。齐园明的儿孙世袭经商,除了开盐号、米行,后又陆续开了绸庄、布店、茶叶行并经营南北货,几乎当时所有赚钱的生意都有涉足,家业越来越大。而当时经商有前店后坊的传统,当然齐家做的都不是后坊生产前店售货的生意,可为了聚集人气,所开商铺都集中在一起,逐渐,园青坊一条街,变成了这个城市主要的商业街,繁华热闹,沿街店面几乎都姓齐。
成虎查清的这些历史,连现在居住在老宅里的齐家后人都不是很清楚。齐家人仅仅知道上两辈的事,也就是到齐社鼎的父亲。即便是这两辈人的历史,齐家人也是讳莫如深,不愿意多说。
成虎最近在南京图书馆里找的新资料,是一本康熙年间修编的县志和民国初期本市一位落魄秀才记录的这个城市一些风土人情、人文景观、传说典故,其中有一章专门写的是齐府。就是在这本书里提到了中国近代史上两个著名的人物,说的是太平天国的英王陈玉成和清朝的两江总督曾国藩都曾住过齐府。
成虎抚摸着这两本已经发黄发脆的线装书,把众多支离破碎的记载拼出了一个完整的轮廓,渐渐地一个问题困扰了他。
历史上,齐家一下子兴旺起来,又一下子沉寂了,沉没在历史的烟波浩渺之中。齐园青迁居京城,病故于京城,被皇上谕赐祭葬。县志记载至此,再未见任何文字史料记述齐家情况。他在北京的子孙无声无息,消逝了一般。任成虎绞尽脑汁多方查询,翻破故纸,未见半点踪迹。
留在故乡的齐园明后代,算起来至今应有数十代子孙,可齐家虽家大业大,人丁似乎并不兴旺。现在只有齐社鼎一家,和他的妹妹齐社娟仍住在85号大院里。
根据史料,成虎分析,齐家跨经明、清、民国三个朝代,逐渐破败,历史上能查出一些脉络的,都与兵乱有关。清兵入关,多尔衮灭了明朝,虽然开始时采取了一些招抚政策,但毕竟是改朝换代了。齐园青是明朝的大官,清朝建都北京虽然已经是一百多年后的事,但他的后人仍然受到冲击。
然后是太平天国时期。齐府所在的宜市是南京的咽喉,战略重镇,太平军翼王石达开率兵占领宜市,齐府举家外逃,园青坊沿街店面纷纷关门闭店,偌大的宅邸变得空空荡荡,被太平军征用为王府。后来,占领宜市的换成英王陈玉成的部队,英王府也曾设在齐府。后英王府迁走,齐府仍是太平军做次一级首领的官府。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荃率领湘军攻占宜市,在齐府里有一场惨烈的厮杀,死者不计其数。一位落魄秀才记录当时的情况说,后院水井里全是血,后来齐家人不得不把这个水井填了。半年后,一遇下雨,阴沟里冒上来的水,还是殷红的。成虎想到了后院盖厕所时挖出的那节人骨,他怀疑可能与此有关。
经过这次劫难,齐家大伤元气,园青坊大街上的店铺也关了一半。据说齐家迁回来之前,曾国藩还曾在齐府小住数月。他那流传后世著名的家书,有几封就在齐府写的。
再一次大的打击是抗日战争时期。日本人攻占南京后,沿江而上,于一九三八年占领宜市。齐家再次外出逃命,当时叫“跑反”。这时,齐家虽已家道中落,但在园青坊大街上仍有几爿米行和绸庄,还有后来新开的鱼行和一家真正是前店后坊的点心店,所做的苏式点心,远近闻名。
日本人进城后,立即把齐府征为司令部,后来又改为宪兵队驻地。一占就是七年,齐府变得阴森森的,不知道有多少冤鬼孤魂死在里面。
抗战胜利后,齐府后代已经天南海北,各自一方,回到宜市的只有逃到乡下没有走远的一房。
历史沧桑,日历翻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仍然住在齐府里的齐社鼎一家,只知道老宅是祖上留下来的,他们的父亲叫齐衡君。
齐衡君生有二男二女。长男齐社稷原在上海外国洋行当学徒,后来跟英国老板去了香港,太平洋战争爆发后迁至英国,现在后代都在英国。长女齐社玉,嫁给一个国民党军官,随夫去了台湾。次男齐社鼎,小女齐社娟,几乎一辈子没有离开过齐府。
经过历史的变迁和兵荒战乱,以及解放后的历次运动,齐府早已不属于齐家了。只有现在齐社鼎和齐社娟住的几间房,总共加起来也不过一百平方米,是在他们名下,还有一些走廊、天井、厅堂等权属不清的地方。
齐衡君是个接受了新文化新思想的人,并不重男轻女,他生前将齐府按照“三进三堂”结构,分给了儿女。一进分给了长女社玉,二进分给了长男社稷,三进分给了次男社鼎和小女社娟。三进是两层楼,面积最大,社鼎分到楼下,楼上分给了小女社娟。
解放后,一进属于社玉的部分,被政府没收。社稷的房屋因其解放后一直未归,部分出典,部分出租;社鼎的房屋,也因生活困难出租了一部分。社娟也将楼上的两间厢房让出一间出租,后来连楼上的厅堂也隔成房间住了人。因此,齐府里住进了众多非齐氏家族的人家,而且公房私房混杂在一起情形十分复杂。
这天是星期五,不是齐社鼎回家的日子,可他从校长办公室出来后就匆匆赶到了汽车站,他急着想回家,和妻子孩子商量老宅拆迁的事。
上了车,齐社鼎的神情又恍惚起来。他生于老宅,长于老宅,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祖上传下来的老宅,儿子女儿也都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