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才人武照-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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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我常常在无意中发现李忠留在宫中的一些物件,书册、笔砚、剑鞘、鸟笼或者香袋,有时梦见李忠像一个幽魂似地潜进宫中拾取他的遗物,我害怕在梦中梦见李忠,说来可笑的是,李忠害怕有人暗害他,我却时常害怕李忠回宫暗杀我。我母亲武照也害怕幽魂,那是王皇后和萧淑妃的喷发着酒气的幽魂,有一段时间当她通过太极宫那些阴晦僻静的角落时,她总是以华袖遮挡住眼睛和面部,她说她看见王皇后和萧淑妃在那里飘荡,她们用腐烂的手指和足趾朝她投掷。而一些宫女们也在后宫的永巷里看见一只疾行的黑猫,它的凄厉的声音酷似已故的萧淑妃,宫女们说那就是萧淑妃,因为她们记得萧淑妃临死前说过来世变猫惩杀武后的誓言,她们相信变了猫的萧淑妃正在追逐她生前不共戴天的仇敌。我难以想像母亲是怎样度过了被幽魂追逐的日子,她从来不畏惧任何活人,但对于死人她却有所顾忌。我母亲劝说父皇由古老的太极宫迁出,花费巨资改建高祖时代的大明宫,后来终生长居洛阳,其原因就在于她对那些幽魂的恐惧。我觉得这是一件令人费解的事。
显庆四年我母亲与她的心腹许敬宗联手翦除了她的敌对势力:长孙无忌、褚遂良、柳、韩瑗等人。那些显赫多年的达官贵人因为封后的问题与我母亲系上生死之结,他们也许未曾预料到做我母亲的仇人意味着灭顶之灾随时而来。许敬宗在我母亲的庇荫下步步高升,权倾一时,作为回报他替我母亲除掉了她的无数隐患,包括连父皇都素来敬重的开国元勋长孙无忌。长孙无忌是被太子洗马韦季方出卖的,据说许敬宗单独审讯了韦季方,韦季方言称长孙无忌欲纠集朋党另辟新皇朝,重新拾起他丢失的权柄。与其说这是韦季方屈打成招的口供,不如说那是我母亲为长孙无忌构思了多年的罪名。许敬宗向父皇三次奏报长孙无忌的谋反案,父皇垂泪不止,他对于案情的怀疑在许敬宗的如簧巧舌和慷慨陈词之下犹如坚冰消融,父皇哀叹亲臣的不忠,却懒于让长孙无忌当面对质,他对舅父的发落是仁慈的,剥夺封爵采邑,贬逐黔州,但长孙无忌第二年就于忧愤交加的心情中自缢而死了。长孙无忌的一生以过人才智和高风亮节睥睨众生,他曾鼎力相助先祖太宗缔造了大唐的黄金时代,没想到最终被我母亲的纤纤玉手织进了她的黑网之中,所以我相信长孙无忌自缢前哭瞎双目的传说。那是我母亲缔造的第一个胜利,或者说她在一场强手之战中赢得了第一个胜利,而所有重要的史籍都如此记载:武后自此独揽朝廷的大权。这一年我七岁。
洛阳是个繁华的风情万种的都市,从麟德二年开始,父皇和母后长期居留此地,除了国家大典之外,再也没有回到长安。我不知道母亲是否真的喜欢洛阳,迁居洛阳对于她至少是一种躲避亡灵的方法,母亲十四岁进宫,留下一段坎坷的如泣如诉的回忆,长安的宫殿不仅给予她甘霖,也曾给予她苦水,而我母亲似乎对后者耿耿于怀,她时常对父皇和儿女说长安是她的伤心之地,而八百里以外的洛阳宫使她感到安宁和舒适。童稚时代起我就常常出入于洛阳宫和西园禁苑,看着这个荒凉的故都在母亲的设计下一年年地繁盛起来。童稚时代我就对禁苑内的合壁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是一座绿树繁花环抱的凉宫,炎夏之际母后喜欢带着我和兄弟们在那里用膳。合壁宫的东边有方圆数里的凝碧池,一湖碧水之上倒映着南方石匠们精心仿制的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而池边的五十座亭台楼阁金碧辉煌、美仑美免,它们像疏密有致的星星护卫着母亲居住的明德宫,那里的一切都带着梦一样的奢华气息。我有一些模糊的美好的记忆,记得多年前一个夏日早晨我与父皇母后乘龙舟在凝碧池观赏莲荷,雨后的阳光照耀着我的帝王之家,粉色或浅鹅黄的莲花吸吮着露水,一点点地吐露芬芳,我记得我也曾在父母膝下沐浴天伦之爱,我的父皇苍白而清俊,天子龙颜含着几分慈祥几分疲惫,我的母后宽额方颐,一颦一笑之间容光焕发,美艳动人,我听见乐工们的弦乐丝竹在湖上随波流淌,渐渐远去,我看见那个龙舟上的孩子笑得多么灿烂,他的澄澈的目光正遥望着池水另一侧的合壁宫。世人皆知太子弘死于蹊跷的合壁宫夜宴,但是那个龙舟上的口衔珍珠衣著锦绣的孩子,对于未来他一无所知。我羞于谈论那部为我留名的《瑶山玉彩》,谁都知道那是宫廷王族惯用的欺世盗名的伎俩,事实上《瑶山玉彩》的著者包括了许敬宗、上官仪、杨思俭等御用文人学者,而五百卷的书册也只是古今秾词艳句的大杂烩。《瑶山玉彩》完成后母亲让我将书献给父皇,父皇喜出望外,赏给我丝帛三万匹,我不知道三万匹丝帛有什么用,我也不知道父皇为什么对这种虚假的事情如此轻信。我自幼跟着率理今郭瑜读书,那些书都是由母亲为我选定的,我十岁就开始读《春秋左氏传》,读到了许多充满权术、阴谋和杀戮之气的历史故事,楚子商臣的弑父故事使我感到惊慌和茫然,我问郭瑜,商臣为何弑父?郭瑜说是为了夺取王位,我又问郭瑜,为了王位竟然弑父,天理人伦难容此事,孔子为什么把它记载下来传给后人呢?郭瑜说那是为了让后人明辨是非善恶。郭瑜的回答模棱两可,没有使我满足。我拒绝将《春秋左氏传》再读下去,但郭瑜告诉我,那是我母亲为我圈定的第一本书,我必须读完这本令人生厌的书。我知道我母亲非常喜欢《春秋左氏传》,后来我也知道母亲一生的业绩得益于她对这本书的领悟和参透,每个人都从书籍训诫中获取不同的营养,这是读书的妙处。而我喜欢《礼记》,笃信纯洁而理想的儒教信条,这使我的成长背离了我母亲指定的航向。宫中的青春时光黯淡而恍惚,总是在病中,总是在白驹过隙之中为浮世苍生黯然神伤。我怀疑我的所有疾病都缘于那种不洁的乱伦中的父精母血,我在铜镜中看见我的郁郁寡欢的脸,看见一条罪恶的黑线在我脸上游弋不定,我甚至经常在恍惚中看见闲置于感业寺的那只淫荡的禅床,孕育于罪恶中的生命必将是孱弱而悲伤的,我想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从十三岁那年开始受父皇之命在光顺门主持朝觐,虽然那只是临时的一些机会,由我裁决的也只是些鸡零狗碎的无聊小事,但这些经历使我有缘接触形形色色的文武百官和民间的世风人情。据说许多门阀贵族和朝廷重臣对我抱有殷切的期望,我想那是因为我对所有人都温恭有礼,而我的母亲对我却总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睨视,母子之情一年一年地冷淡,我想她也许察觉出我对一个凌驾于父皇之上的女人的不满,尽管她是我的母亲,尽管她是一个举世无双的满腹经纶智慧超群的女人。
东宫的宫女群中也不乏天姿国色的红粉佳人,但我从少年时直到与裴妃大婚从未与女色有染,同样地我也没有断袖龙阳之好,我的洁身自好在宫廷中被视为异薮,人们猜测我的多病的虚弱的体质妨碍了我,没有人相信我对淫佚和纵欲的厌恶,没有人看见我心中那块阴云密布的天空,就像没有人看见草是如何生长的一样。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常常拒绝母亲的操纵,这种拒绝使我感到满足。拒绝有时候不需要言辞,我母亲常常用烦恼的语气对我说,我不喜欢看见你的眼睛。她明显地从我的眼睛里读到了一个字:不。我说过我母亲不是庸常之辈,也许她看得见我心里掩藏的阴晦的天空,也许她看得见东宫满地的青草是如何在忧郁和怀疑的空气中疯长蔓延的。我母亲一直在为我纳妃的问题上殚尽心智,她最初选定的东宫妃是司卫少卿杨思俭的女儿,我不认识那个女孩,只是听说她的美貌倾国倾城。这件事情后来以几近丑闻的结局收场,因为宫廷密探发现杨思俭的女儿与长安有名的风流浪子贺兰敏之私通。贺兰敏之是已故的韩国夫人的儿子,也就是我母亲的外甥,据说他一直怀疑韩国夫人的中毒事件与我母亲有关,而我母亲也一直对这个风流成性的纨绔弟子恼怒不堪。贺兰敏之也许对我母亲的大义灭亲没有防备,他与杨氏的私情对于我母亲是一种挑衅,我母亲怎样接受这种挑衅呢?说起来是最简单的,把司卫少卿杨思俭召来痛斥了一番,取消了这门婚事,而贺兰敏之最终被塞进了流放岭南的囚车。我母亲后来曾经告诉我贺兰敏之的下落,他被随车士卒用马缰勒死,尸体弃于路旁,她还用调侃的语气说到有一家野店酒肆用贺兰敏之的尸肉做了人肉包子,出售给路上饥馑的贩夫走卒。这件事的整个过程都让我感到恶心,我惊惧于母亲如此谈论贺兰敏之的死,无疑她把自己对他的仇恨强加于我了,事实上我在这件事上并没有受到什么损害,我与贺兰敏之无关,与杨思俭的女儿亦无关,而那对青年男女的不幸应该归咎于对我母亲的侵犯。我二十二岁那年才与裴居道将军的女儿完婚,满宫中对裴妃温厚贤淑的人品交口称颂,我对那个小心翼翼地恪守着礼教的女人也充满着感激之情,但是众所周知我与裴妃的婚后生活是短暂的,那个可怜的太子妃从我这里获取了什么?当我们偶尔地在烛光里同床共寝的时候,裴妃是否看见了我脸上闪烁着那条灾难的黑影?是否知道我的生命正从她身边疾速地消遁?可怜的太子妃对于我头上的那块阴郁的天空一无所知。让我试着回忆一下我不喜欢的战争吧。
与高句丽王国的战争旷日持久,大唐士卒死伤无数,我的祖父太宗皇帝和父皇似乎都花费了毕生心血赢取这场残酷的战争。骁勇善战的徐世最后把高句丽的国王高藏生擒回朝时,我的父皇狂笑不止,他把高藏作为祭品呈献给太宗皇帝的陵墓,然后又呈献给太庙里列祖列宗的亡灵,盛大的狂热的凯旋仪式使长安城陷入了节日的气氛之中,我看见那个被浮的年轻国王坐在囚车里,脸色苍白,眼睛里充满悲凉的湿润,我没有任何的喜悦和自豪,我从高藏的身上发现了我自己的影子,只不过我坐的是另一种以金玉锦绣装饰的囚车罢了。我不喜欢战争的结果,得胜回朝的官员们受到父皇的加官封爵和金银之赏,而那些战死疆场者被异乡的黄土草草掩埋,很快被人遗忘。战争总是使数以万计的男人命丧黄泉或者下落不明,父皇把那些下落不明者一概视为逃兵,他曾颁布过一道严酷的近乎无理的诏令,那些在战争中失踪的士兵一旦返归故里,全部斩首示众,其妻子儿女也遭连坐,男为奴女为婢。一次春日的微服出巡途中我看见一个空空荡荡的村庄,没有人烟,只有几条野犬出没于茅舍内外,我回马下的宦官,为什么这个村庄没有人?一个宦官说大概村里出了逃兵,连坐之罪是常常导致这种荒凉之景的。我在村外的官道上遇见了一个年迈的瞎眼农妇,她怀抱着一件东西面向路人恸哭不止,我无法忘记我与那个农妇的谈话。
你在哭什么?哭我的儿子。你怀里抱着什么?我的儿子。你儿子被斩首了?是皇上砍了我儿子的头。
你儿子是逃兵吗?不,不。官府抓丁的时候他在发热病,我把他蒙在地窖里,他只剩下半条命捱到现在,好不容易病好了,下田耕种了,可皇上派人砍了他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