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鼎记-第19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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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上,忽想:「我又没对不起胡大哥,为甚麽今日要淹死在这柳江之中?啊哟,是了,我起这誓,就是存心不良,打了有朝一日要欺骗他的主意。玉皇大帝,十殿阎王,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韦小宝诚心诚意,决计跟胡大哥有福共享,有难同当。同享甚麽福?他如娶了陈圆圆……难道我也……」
风雨声中,忽听得吴六奇放开喉咙唱起曲来:「走江边,满腔愤恨向谁言?老泪风吹,孤城一片,望数目穿,使尽残兵血战。跳出重围,故国悲恋,谁知歌罢剩空筵。长江一线,吴头楚尾路三千,尽归别姓,雨翻云变。寒涛东卷,万事付空烟。精魂显大招,声逐海天远。〃
曲声从江上远送出去,风雨之声虽响,却也压他不倒。马超兴在後梢喝采不迭,叫道:「好一个『声逐海天远』!」韦小宝但听他唱得慷慨激昂,也不知曲文是甚麽意思,心中骂道:「你有这副好嗓子,却不去戏台上做大花面?老叫化,放开了喉咙大叫:『老爷太太,施舍些残羹冷饭』,倒也饿不死你。」
忽听得远处江中有人朗声叫道:「千古南朝作话传,伤心血泪洒山川。」那叫声相隔甚远,但在大风雨中清清楚楚的传来,足见那人内力深湛。
韦小宝一怔之际,只听得马超兴叫道:「是总舵主吗?兄弟马超兴在此。」那边答道:「正是,小宝在麽?」果是陈近南的声音,韦小宝又惊又喜,叫道:「师父,我在这里。」但狂风之下,他的声音又怎传得出去?马超兴叫道:「韦香主在这里。还有洪顺堂红旗吴香主。」陈近南遣:「好极了!难怪江上唱曲,高亢入云。」声音中流露出十分喜悦之情。吴六奇道:「属下吴六奇,参见总舵主。」陈近南道:「自己兄弟,不必客气。」声音渐近,他的坐船向著这边驶来。
风雨兀自未歇,韦小宝从舱中望出去,江上一片漆黑,一点火光缓缓在江面上移来,陈近南船上点得有灯。过了好一会,火光移到近处,船头微微一沉,陈近南已跳上船来。韦小宝心想:「师父到来,这次小命有救了。」忙迎到舱口,黑暗中看不见陈近南面貌,大声叫了声「师父」再说。
陈近南拉著他手,走入船舱,笑道:「这场大风雨,可当真了得。你吓著了麽?」韦小宝道:「还好。」吴大奇和马超兴都走进舱来参见。
陈近南道:「我到了城里,知道你们在江上,便来寻找,想不到遇上这场大风雨。若不是吴大哥一曲高歌,也真还找不到,」吴六奇道:「属下一时兴起,倒教总舵主见笑了。」陈近南道:「大家兄弟相称罢。吴大哥唱的是《桃花扇》中《沉江》那一出戏吗?」吴六奇道:「正是。这首曲子写史阁部精忠抗敌,沉江殉难,兄弟平日最是爱听。此刻江上风雨大作,不禁唱了起来。」陈近南赞道:「唱得好,果然是好。」韦小宝心道:「原来这出戏叫作《沉江》。甚麽戏不好唱,却唱这倒霉戏?你要沉江,小弟恕不奉陪。」
陈近南道:「那日在浙江嘉兴舟中,曾听黄宗羲先生、吕留良先生、查伊璜先生三位江南名士,说到吴兄的事迹,兄弟甚是佩服。你我虽是同会弟兄,只是兄弟事繁,一直未能到广东相见。吴兄身份不同,亦不能北来。不意今日在此聚会,大慰平生。」吴六奇道:「兄弟入了天地会後,无日不想参见总舵主。江湖上有言直:『平生不见陈近南,就称英雄也枉然。』从今天起,我才可称为英雄了,哈哈,哈哈。」陈近南道:「多承江湖上朋友抬举,好生惭愧。」两人惺惺相惜,意气相投,故言纵谈平生抱负,登时忘了舟外的风雨。
谈了一会,风雨渐渐小了。陈近南问起吴三桂之事,韦小宝一一说了,遇到惊险之处,自不免加油添酱一番,种种经过,连马超兴也是首次得闻。陈近南听说已拿到了蒙古使者罕帖摩,真凭实据,吴三桂非倒大霉不可,十分欢喜;又听说罗刹国要在北方响应吴三桂,夺取关外大片土地,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半晌不语。
韦小宝道:「师父,罗刹国人红毛绿眼睛,倒也不怕,最多不向他们脸上多瞧就是了。他们的火器可真厉害,一枪轰来,任你英雄好汉,也抵挡不住。」陈近南道:「我也正为此担心,吴三桂和鞑子拚个两败俱伤,正是天赐恢复我汉家山河的良机,对是前门驱虎,後门进狼,赶走了鞑子,来个比鞑子还要凶恶的罗刹国,又来占我锦绣江山,那便如何是好?」吴六奇道:「罗刹国的火器,当真没法子对付吗?」
陈近南道:「有一个人,两位可以见见。」走到舱口,叫道,「兴珠,你过来。」那边小船中有人应道:「是。」 跳上船来,走入舱中,向陈近南微微躬身,这人四十来岁年纪,身材瘦小,满脸英悍之色。陈近南道:「见过了吴大哥、马大哥。这是我的徒弟,姓韦。」那人抱拳行礼,吴六奇等都起身还礼,陈近南道:「这位林兴珠林兄弟,一直在台湾跟著我办事,很是得力,当年国姓爷打败红毛鬼,攻克台湾,林兄弟也是有功之人。」
韦小宝笑道:「林大哥跟红毛鬼交过手,那好极了。罗刹鬼有枪炮火器,红毛鬼也有枪炮火器,林大哥定有法子。」
吴六奇和马超兴同时鼓掌,齐道:「韦兄弟的脑筋真灵。」吴六奇本来对韦小宝并不如何重视,料想他不过是总舵主的弟子,才做到青木堂香主那样高的职司,青木堂近年来虽建功不少,也不见得是因这小家伙之故,见他迷恋阿珂,更有几分鄙夷,这时却不由得有些佩服:「这小娃儿见事好快,倒也有些本事。」
陈近南微笑道:「当年国姓爷攻打台湾,红毛鬼炮火厉害,果然极难抵敌。我们当时便构□土堤,把几千名红毛兵围在城里。断了城中水源,叫他们没水喝。红毛兵熬不住了,冲出来攻击,我们白天不战,只晚上跟他们近斗。兴珠,当时怎生打法,跟大家说说。」
林兴珠道:「那是军师的神机妙算……」陈近南为郑成功献策攻台,克成大功,军中都称他为「军师」。韦小宝道:「军师?」见林兴珠眼望陈近南,师父脸露微笑,已然明白,说道:「啊,原来师父你是诸葛亮。诸葛军师大破□甲兵,陈军师大破红毛兵。」林兴珠道:「国姓爷於永历十五年二月初一日祭江,督率文武百官、亲军武卫,乘坐战舰,自科罗湾放洋,二十四日到澎湖。四月初一日到达台湾鹿耳门。门外有浅滩数十里,红毛兵又凿沉了船,阻塞港口。咱们的战舰开不进去。正在无法可施的当儿,忽然潮水大涨,众兵将欢声震天,诸舰涌进,在水寨港登岸。红毛兵就带了枪炮来打,国姓爷对大伙儿说,咱们倘若後退一步,给赶入大海,那就死无葬身之地,红毛鬼枪炮虽然厉害,大伙儿都须奋勇上前。众兵将齐奉号令,军师亲自领了我们冲锋,突然之间。我耳边好像打了几千百个霹雳,眼前烟雾弥漫,前面的兄弟倒了一排。大家一慌乱,就逃了回来。」
韦小宝道:「我第一次听见开红毛枪,也吓得一塌胡涂。」
林兴珠道:「我正如没头苍蝇般乱了手脚,只听军师大声叫道:『红毛鬼放了一枪,要上火药装铅子,大伙儿冲啊!』我忙领著众兄弟冲了上去,果然红毛鬼一时来不及放枪。可是刚冲到跟前,红毛鬼又放枪了,我立即滚在地下躲避,不少兄弟却给打死了,没有法子,只得退了下来。红毛鬼却也不敢追赶。这一仗阵亡了好几百兄弟,大家垂头丧气,一想到红毛鬼的枪炮就心惊肉跳。」
韦小宝道:「後来终於是军师想出了妙计?」
林兴珠叫道:「是啊。那天晚上,军师把我叫了去,问我:「林兄弟,你是武夷山地堂门的弟子,是不是?』我说是的。军师道:『日里红毛鬼一放枪,你立即滚倒在地,身法很敏捷啊。』我十分惭愧,说道:『回军师的话:小将不敢贪生伯死,明日上阵,决计不敢再滚倒躲避,折了我大明官兵的威风。否则的话,你杀我头好了。」
韦小宝道:「林大哥,我猜军师不是怪你贪生怕死,是赞你滚地躲避的法子很好,要你传授给众兄弟。」
陈近南向他瞧了一眼,脸露微笑,颇有赞许之急。
林兴珠一拍大腿,大声道:「是啊,你是军师的徒弟,果然是明师出高徒……」
韦小宝笑道:「你是我师父的部下,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众人都笑了起来。
林兴珠道:「那天晚上军师当真是这般吩咐。他说『你不可会错了意。我见你的燕青十八翻、松鼠草上飞的身法挺合用,可以滚到敌人身前,用单刀砍他们的腿。有一套地堂刀法,你练得怎样?」我听军师不是责骂我胆小怕死,这才放心,说道:「回军师的话:地堂刀法小将是练过的,当年师父说道,倘若上阵打仗,可以滚过去砍敌人的马脚,不过红毛鬼不骑马,只怕无用。』军师道:『红毛鬼虽没骑马,咱们砍他人脚,有何不可?』我一听之下,恍然大悟,连说:『是,是,小将脑筋不灵,想不到这一点。』」
韦小宝微微一笑,心想:「你师父教你这刀法可砍马脚,你就以为不能砍人脚,老兄的脑筋,果然不大灵光。」
林兴珠道:「当时军师就命我演了一遍这刀法。他赞我练得还可以,说道:『你的地堂门刀法身法,若没十多年的寒暑之功,练不到这地步,但咱们明天就要打仗,大伙儿要练,是来不及了,』我说:『是。这地堂门刀法小将练得不好,不过的确已练了十几年。』军师说道:『咱们赶□土堤,用弓箭守住,你马上去教众兵将滚地上前、挥刀砍足的法子。只须教三四下招式,大伙儿熟练就可以了,地堂门中的深奥武功,一概不用教。』我接了军师将令,当晚先去教了本队士兵。第二天一早,红毛鬼冲来,给我们一阵弓箭射了回去。本队士兵把地堂刀法的基本五招练会了,转去传授别队的官兵。军师又吩咐大伙儿砍下树技,扎成一面面盾牌,好挡红毛兵的铅弹。第四日早上,红毛兵又大举冲来,我们上去迎战,滚地前进,只杀得红毛鬼落花流水,战场上留下了几百条毛腿。赤嵌城守将红毛头的左腿也给砍了下来。这红毛头就此投降。後来再攻卫城,用的也是这法子。」
马超兴喜道:「日後跟罗刹鬼子交锋打仗,便可用地堂功夫对付。」
陈近南道:「然而情形有些不同,当年在台湾的红毛兵,不过三四千人,死一个,少一个。罗刹兵如来进犯,少说也有几万人,源源而来,杀不胜杀,再说,地堂刀法只能用於近战。罗刹兵如用大炮轰击,那也难以抵挡。」
吴六奇点头称是,道:「依军师之见,该当如何?」他听陈近南对林兴珠引见之时不称自己为「香主」,料想林兴珠不是天地会中人,便也不以「总舵主」相称。」陈近南道:「我中国地大人多,若无汉奸内应,外国人是极难打进来的。」众人都道:「正是。鞑子占我江山,全仗汉奸吴三桂带路。」陈近南道:「现今吴三桂又去跟罗刹国勾结,他起兵造反之时,咱们先一鼓作气的把他打垮,罗刹国没了内应,就不能贸然入侵。」马超兴道:「只是吴三桂倘若垮得太快,就不能跟鞑子打个两败俱伤。」陈近南道:「这也不错。但利害相权,比较起来,罗刹人比鞑子更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