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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部分

人淡如菊-第12部分

小说: 人淡如菊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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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我要你好好听着,乔。”

“好。”我问,“什么事?”

他说得很慢很有力,“乔,我不能再见你了。”

“你开玩笑。”

“我不开玩笑,没有希望,乔,我不该连累你。”

“你在家,你这番话是说给纳梵太太听的,我不相信你,你是爱我的。”我说。

“乔,我说完了。”他搁下电话。

我震惊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我慢慢清醒过来,我放下了电话筒。

这是迟早要发生的事,早点发生也好。

我站起来,把杂物拿到厨房去,一双手在颤抖着。

我没有哭,只是叹气,虽然说结局是可以预料得到的,然而终于来了,却还是这样,人真是滑稽,生下来就知道会死,但是还是人人怕死。

他就是那样,一个电话就把事情解决了。对他来说,事情是最简单不过的,那边是他数十年的妻子孩子,家庭,我?我是什么。

我奔上搂去,搜尽了抽屉,找到我的安眠药,一口气吞了三粒,然后躺在床上。

我不会死的,这年头再也没有这种事了,所以男人可以随便打电话给女朋友:“我以后再也不要见你了。”

也许我如果真死了,他会内疚一阵子,一辈子。但是我没有这种勇气,我要活得非常开心,这也许会使他内疚,但是我也没勇气快活,我是一个懦夫。

然后我哭了。

第一次醒来是早上四点,我服了三片药,继续睡。

那些梦是支离破碎的,没有痕迹的,醒了记不清楚的。然而我终于还是醒了,我起床打了一封辞职信寄出去。理由是健康不佳。

或者我可以从头开始,找一个大学校插班,或者……

但是我病了。

躺了三天,只喝一点葡萄糖水。

彼得来看我,吓得他什么似的,可是又说不出口,只好下厨房为我弄鸡蛋、三文治、麦片,结果我吃不下,只是躺着。

他坐在我床边,等医生来,医生留下药,他又喂我吃药。

我对他说:“彼得,你为什么不走,让我一个人死好了。”

“伤风是不死人的。”他笑着说。

他没有走,还是留着。

一个晚上,我跟彼得说:“你要我做你的女朋友?”

他不响。

我握住他的手,“我打算做你的女朋友,等我病好了,我们开一个最大的舞会,就在楼下,把所有的人都请来,玩一个通宵,然后你就出去宣布,我是你的女朋友。”

他不响。

“你要把所有的人都请来,所有的朋友,同事,亲戚,都请了他们来,一个也不漏。”

他仍然不出声。

我看着他,笑了,“你后悔了,彼得,你不再要我做你的女朋友了?”

他说:“我永远要你。”

他低着头,我知道他的心意,我明白他了。

但是我的热度缠缠绵绵并没有退。

彼得天天下了班来,帮我收拾屋子,打扫,服侍我吃药,他可是一点怨言也没有。

我收到了一封信,信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把门匙,比尔纳梵把门匙还给我了。

我不响。

真是那么简单嘛?他抹去我,就像抹去桌子上的一层灰尘?

一个多星期没有好好地吃东西,我瘦了很多。

星期六,彼得还没有来,听见有人按门铃。以为是彼得,蹒跚地起床,打开窗帘,看下楼去,只见楼下停着一辆小小的跑车,黄色的。

我想:谁呢?

我走下楼,开门。

一个中国男孩子。

多久没见中国人的脸了?

我看着他。他犹疑地看着我。他很年轻,很漂亮,很有气质,他手上拿着地址本,看了我很久,他问:“乔?”

我穿着睡衣,点点头,“我是乔。”

他连忙进屋子,关上大门,说:“赵伯母叫我来看你——”

哦,我的调查官到了。

他间:“你怎么了?病了?”

我慢慢地上楼,“是,病了十天了,你要是不介意,我想上楼躺着。”

他跟在我身后,来扶我,“我不知道,对不起……谁陪你呢!这屋子这么大。”

我坐在床上,掩上被子,忽然咳嗽了,呛了很久。

他很同情且又惶恐地看着我,手足无措。

我既好气又好笑。

我问:“你见过肺病吗?这就是三期肺病。”存心吓他。

他笑了,笑里全是稚气。他有一种女孩子的娇态,可是一点也不讨厌。他说:“现在哪里有人生肺病?”

“贵姓大名?”

“张家明。”他说。

我说,“我从来没有听过你,你怎么会让我妈妈派了你来的?”我看牢他。

“我也没有听过你呀,”他说,“可是我在理工学院,离这里近,所以她们派我来。”

“理工学院?”我白他一眼,老气横秋地说,“第一年?”

他一呆,“第一年?不不,我已经拿了文凭了,现在做研究,跟厂订了一年合同。”

“你拿了博士了?”我顿时刮目相看,“我的天,我还以为你二十岁。”这年头简直不能以貌取人。

“我二十五岁了。”他笑。

我叹口气,“好了,张先生,如今你看到我了,打算怎么样?”我问他。

他皱皱眉头,“赵伯母非常不放心你,她说你一人在外,又不念书,工作不晓得进展如何,又拼命向家里要钱,好像比念书的时候更离谱了,家里还有其他的用途,即使不困难,赵伯母说孩子大了,终归要独立的,要不就索性回香港去。她让我来看看你意思到底如何,我今晚跟她通电话,她说你有两三个月没好好给她写信了,这次来,你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

我听着。

妈妈算是真关心我?

何必诉这么多的苦给外人听?又道家中艰苦,我知道家里的情况,这点钱还付得起,只是女儿大了,最好嫁人,离开家里,不必他们费心费力。我就是这点不争气而已。

罢罢罢,以后不问他们要钱就是了。

等病好了,另外搬一个地方住,另外找一份工作做。

叫我回去?决不,这等话都已经说明了,我还回去干什么?忽然之间,我“呀”了一声,我发觉我竟是完完全全的一个人了,要死的话,早就可以孤孤单单地死。

我呆在那里。



  







人淡如菊第七节



第七节

张家明说:“我不知道你病了。”

我看着他。啊,是我自己不争气,同样是一个孩子,人家的儿子多么前途光明,我是自己坑自己,怨不得人,父母对我又是恩尽义至,没有什么拖欠的了。

“你的工作呢?”他问。

“辞了。”

“这里这么大,你一个人住么?”

“是。”

“你喜欢住大屋子?”

“这屋子一点也不大,”我抢白他,“我家又不负你家的债,不必你担心。”

他想了一会儿才想明白,红了脸,说:“我没有那个意思,赵小姐,我是说,如果你不是一个人住大屋子,住在宿舍,病了也有同学照顾——算了,我要走了,打扰了你。”

我觉得我是太无礼了,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他这么来看我,原是忠人所托,我茶没敬他一杯,反而拿他出气,怎么应该?

我是个最最没出息的人,那害我的人,我不但不敢怪他,且还怨自己,可是却拿着不相干的旁人来发作。

张家明默默地穿上大衣,走到房门,转过头来,还想说什么,我跳起床,走到他面前,人就簌簌的发抖,不知道怎么,眼泪就流了一脸。

他看着我,默默的,古典的,却有一点木然。

全世界的人都木然地看着我,我脚一软,就跪倒在他面前。

等我醒来的时候,张家明没有走,彼得与医生却都在跟前。我躺在床上。

医生咆哮着:“住院留医!病人一定得吃东西!”

我重新闭上眼睛。

彼得把医生送走。

张家明轻轻地问我:“那是你的洋男朋友?”

他问得很诚恳,带着他独有的孩子气的天真。

我摇摇头。

“他很喜欢你,刚才急得什么似的。”他说。

“不,他不是我的男朋友。”

他看看表,“乔,我要走了,我明天再来看你,如果你进医院,在门口留张字条,我如果知道你病了,我不会约别人,我明天再来。”

“张先生,谢谢你。”我说。

“你一个女孩子在外国——大家照顾照顾。”

“刚才——对不起。”

“我早忘了。”他微笑。

他走了。

彼得问:“他是你的男朋友吗?从家里来看你?”

我笑了,他俩倒是一对,问同样的问题。

“他惊人的漂亮,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中国人,人家说中国人矮,他比我还高一点,人家说中国人眼睛小,他的眼睛——”

“你去追求他吧,他这么漂亮。”我说。

“别取笑,他真是漂亮。”彼得说。

我白他一眼,“你再说下去,我就当你有问题。”

彼得说:“我不怕那个骗你的坏蛋,我怕他。他真不是你男朋友?”他的口气很是带酸味。

“我还是第一次见他。”我说。

彼得松一口气,他真还是孩子。

“况且你见过多少个中国人?他哪里算漂亮?”我说,“真是孤陋寡闻。”

“任何女孩子都会认为他漂亮。”彼得指出。

“你认为他漂亮,你去追求他好了。”我说,“我不稀罕。”

他笑眯眯地说:“我就是要你不稀罕啊。”

我着实白了他一眼,心中暗暗叹息。

也好,住到月底,我就得搬走了,这里太贵;我是大人了,总不能靠家里一辈子,家没有对我不起的地方,是我对不起家里。

然而这梦,醒得这么快,反正要醒的,早醒也好。想起比尔纳梵,我的心闷得透不过气来,仿佛小时候吞熟蛋,太慌忙了,呛在喉咙里,有好一阵透不过气来,完全像要窒息的样子。

他以后也没有来过,也没有电话。

我没有去找他,他不要见我,我决不去勉强他。我今年不是十七八岁,我自己做了的事,我自己负责。

我不知道张家明对我母亲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相信不会是好话:一个人住着大房子,病得七荤八素,没有工作,屋里有洋人。

十二道金牌马上要来了。

回去也好,免得在这里零零碎碎地受罪,回去之后,比尔纳梵即使要找我,也找不到了(我回去,难道只要使他找不到我吗?),父母的脸色再难看也还是父母。

张家明第二次来看我的时候,我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嘴里吃着面包。

我替他开门,他稚气地递上一束菊花。

“你好了?”他问。

我点点头。

“那天我匆匆地走了,不好意思,你男朋友没见怪?”他问。

“那洋人不是我男朋友。”我没好气地说。

“哦。”

“茶?咖啡?”我问。

“咖啡好了,黑的。”他说,“谢谢。”

我一边做咖啡一边问他:“你跟你‘赵伯母’说了些什么?”

“啊,没什么,我说你很好,只因为屋租贵,所以才开销大。”他停一停,“赵伯母说这倒罢了,又问你身体可好,我说你很健康,工作也理想。”

我看着他,“干么说谎?”我问。

他缓缓地说:“工作迟早找得到,只要你肯做。谁没小毛小病的?”

“现在不是痊愈了?事事芝麻绿豆地告诉家里,他们在八九千里以外,爱莫能助,徒然叫他们担心。”他说。

他说得冷冷静静,十分有理,我的鼻子忽然酸了,人人都有理智,只除了我,往死胡同里钻,还觉得有味道。

我把咖啡给他,把花插进瓶子里。

我说:“屋子大也不是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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