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音流韶·曼荼罗-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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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司浑身涂满绿色的汁液,牙齿染得黧黑,额头上戴着一个雉鸡翎兽皮做成的面具。面具双目陷为深洞,洞中各伸出一只细如婴胎的手臂,旁边耳洞中悬垂着两只硕大的兽角,遒曲蜿蜒,通体晶莹。
一曲苍古的歌谣响起,这位祭司缓缓舞蹈起来。高大的身子在土丘中央不住打旋,时而高高跃起,时而以头抢地,额上的雉鸡翎凌空乱舞,让人眼花缭乱。另外两个土人跪伏在他脚下,看身形像是一对年轻男女,也浑身涂满草汁,手中捧着两把泥土,不住哀婉呻吟。其他的人都围在土丘下,手舞足蹈,似乎在高声齐唱着某种咒语。
他们的眼睛都注视着祭司脚下。
那里的土微微隆起,分明埋藏着什么东西。
祭司突然尖声长啸,跺地之声猛响,四周的土人都跪伏下去,当中那几个男女扑到祭司脚下的隆起上,双手并用,不住挖掘着。
他们的动作很剧烈,但却很小心,几乎是用手指一点点拂去泥土,似乎生怕伤着了里边的长眠之物。
随着那群土人时高时低,时短时长的诡异咒语,二十只手指飞快地向下挖掘,土丘缓慢呈现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形态——干枯的头,躯干,四肢渐渐显出。
那赫然是一个人!
两个土人惨绿的手指在那团人形的土包上不住地抚摸,口里呜呜作声,似乎是在哀哀哭泣。
祭司猛然一顿,止住了舞蹈,双手捧过一个形似饕餮的陶罐,高举过头顶,然后缓缓仰身向下,一股溷浊的黑气从他手上的陶罐中缓缓流出,渐渐将土包整个包住。
他的头就要触到那块人形隆起时,陶罐中倾泻出一股浓黑的汁液,冲击在人形土包的头顶,很快土包周围都被黑色黏液充满,混合着泥土,更显得污秽无比。
两个跪在土包前面的土人也止住了抚摸,僵跪于地,不住起伏叩拜。土包在液体的冲击下渐渐凸现,污秽的泥泞下,竟然是一张须发皆白的脸!
祭司猛地立直身形,发出一声长啸,地上两个土人似乎突然发狂,从身边拾起一种带刺的树枝,拼命向土中老人抽打着。而四周围观的土人似乎愈加兴奋,牵起手来,围着土丘不住舞蹈。
不一会,土中的老人就已全身血迹斑斑。
相思不忍看下去,合目轻声道:“这个人已经死了,他们为什么还要这样折磨他的尸体,到底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他们这样残忍?”
卓王孙道:“他们不是仇人,而是亲人。”
“亲人?”相思一怔,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难道他们是在举行一种特殊的葬礼?”
卓王孙摇头道:“不是。”
相思讶然道:“那是什么?”
卓王孙道:“招魂。”
相思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去,那两个疯狂抽打尸体的人,脸上的肌肉在黏绿的药汁下剧烈地扭曲着,而他们的表情里真的没有丝毫仇恨,只有莫名的期待和欢乐。
——难道他们真的是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在迎接亲人的回归?
砰的一声脆响,舞蹈的祭司猛地将头顶的陶罐砸向地上的老人,老人的头颅一歪,一股粘稠的黑血从额角淋漓流下。他身旁的亲人和外围的土人顿时安静了下来,跪伏在泥土里,浑身不住颤栗。
过了不知多久,四周静谧得可怕,夜色宛如流水一般浸过大地。林间湿气宛如已被无处不在的寒意凝结成形,无声潜伏在每个人的身后。
突然,相思只觉全身血液都在一瞬间冻结——她分明听到那个老人喉头中发出了一声模糊的呻吟。
那具看上去已被尘土封埋了不知多少年月的尸体居然发出了一声呻吟!
相思用力咬住嘴唇,不让自己惊叫出声。
尸体被裹尸布包在胸前的双手似乎动了一下,接着全身都痛苦地挣扎起来,他额头脸上黑色的黏液被撕扯成千丝万缕,他看上去宛如一只正在蜕茧的巨蛹,在无尽的夜色中挣扎蠕动。
夜幕中茫茫荒林似乎也为这诡异的场面而窒息,月光垂照,一切纤尘必现,四处惨然无声。
那具尸体一声凄厉长啸,终于从黏液中挣脱出来,坐起身体,他似乎还未适应周围的环境,木然地看着众人。
旁边守候的两个土人欣喜若狂,拿出一张血红的毛毯,将他整个包裹住,外围的土人中出来两个壮丁,用一张竹椅将他抬起,众人又是一阵欢呼雀跃,一些年轻男女还手持火把旋转而舞,不时从地上捞起黄土,向对方扑去,而对方被土扑了一头一脸,却丝毫不以为忤,反而更加兴高采烈,一面唱跳,一面捞土向对方还击。
闹了好一会,歌声才渐渐小了下去,祭司振臂一呼,众人安静下来,只见他率领着众人向南方拜了几拜,然后转身向丛林深处走去,众人一面说笑一面跟在他身后,只一瞬间就已无影无踪。
冷月寂寂,丛林又恢复了刚才的阴森清冷。
相思愣了良久,不敢相信刚才那一幕是真实的。
千利紫石纵身而上,在刚才尸体卧过的地方抓起一把尘土,放在鼻端小心嗅了嗅。
小晏道:“这土可有什么特别?”
千利紫石摇头道:“应该是普通的泥土,但是……”千里紫石顿了顿,神色有些凝重:“这些土在地下掩埋的日子,至少在两年以上。”
小晏略微沉吟:“也就是说,刚才那人早在两年前就被人掩埋了。”
他目光一扫,对杨逸之道:“盟主既然曾栖身曼荼罗教一段时间,是否知道这等异术的来历?”
杨逸之淡然道:“殿下早知天下决没有一种异术可让死去两年之人复活,又何必再问?”
小晏微笑道:“难道杨盟主又要告诉在下是神力所为?”
杨逸之沉声道:“天下之奇门异术,若是人力可为,殿下又岂能不知?”
小晏笑而不答,似乎默认了。
相思看了看诸人,喃喃问道:“那么,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卓王孙抱起步小鸾,望着丛林深处道:“跟他们去。”
相思惊道:“可是这些——”她摇了摇头:“也许他们根本不是人。”
卓王孙道:“无论他们是什么都一样。”
丛林的那边是一个村落。
茂密的树丛里竟然看不到一间房屋。若不是四周星罗棋布着一些石块砌成水道,几处火塘还迸散的一些欲灭未灭的火星,真看不出来这里是一处数百人居住的村落。
待走到近处才发现,原来这里的房屋都建在地下,掘土为洞,洞口是一块翻板木门,上面盖着厚厚的苔藓,不仔细看根本难以发觉。
这里似乎是君子之乡,不少洞屋木门随意敞开着,并不锁闭。门洞中不见一丝灯火,似乎村民都已安睡,连这些不速之客的到来也没有丝毫警觉。
星光散落在静谧的村落里,蔚蓝的天幕高旷无比,天河宛如微风中舒展的锦缎,垂拂在众人头顶。
看起来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座村落,然而想到刚才那群在土丘上狂舞的怪人,和在浓黑黏液中挣扎的尸体,这无际的宁静也如森森月色般渗入了丝丝寒意。
步小鸾偎依在卓王孙怀中,将头发深深埋入他的胸前,纤弱的身体在夜风中有些颤抖。相思从一旁递过一件衣服,卓王孙将它裹在步小鸾身上。
小鸾突然抬头,怯怯地问:“我们还要走多久?”
卓王孙低下头,目光停驻在她被夜露濡湿的鬓角上。她苍白的肌肤在星光下几欲透明,宛如月夜中一朵悄悄绽开的花。
卓王孙默默看着她,不知为何,每当看见眼前这个单薄如纸人儿一般的女孩,他澄潭般深不可测的目光中,也会透出无法掩饰的怜爱:“不,我们立刻就找人家投宿。”
他抬起头,目光所指处是一间巨树下的洞屋,微闭的木门下竟然还透着一点灯火,在宁静的村落里显得格外醒目。
来到门口,相思矮下身去敲门。
门应声而开,开门的是一个年轻少妇。她皮肤黧黑,脸色却异常红润,一头浓黑的头发似乎刚刚洗过,披散在脑后。她穿着一身麻布长衫,一手持着火把,一手扶着身前的门栏,细长的双眼略有些红肿,满腹疑云地打量着众人。
相思有些尴尬,轻声道:“这位姑娘,夜行迷路,能否在府上略为歇脚?”
少妇迷茫地扬起头,眼中露出几许惊惶。
相思以为她没有听见,向前迈了一步。少妇突然一声尖叫,将火把向她脸上掷来,跌跌撞撞地从阶梯往地下跑去。
相思往旁边一闪。杨逸之在她身后轻轻扬手,将火把接下。
这时,村落中的灯火一盏接着一盏地点亮,瞬间,几百人手持着火把和竹刀长矛,出现在村落中央,将一行人团团围住。他们一面挥舞着武器,一面高声呼喝着,向前步步逼来。数百只长矛在眼前晃动,削得无比锋利的矛尖被染得碧绿,无疑在剧毒中淬炼过。
相思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卓王孙轻轻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不要害怕。
突然人群寂静下来,土人们迅速向两边闪开,让出一条道路,一个壮汉从人群后缓步走出,他几乎全身赤裸,而每一寸皮肤都布满了赤红的纹身。
相思记得这就是方才在土丘上舞蹈的祭司,如今摘下了浑身的古怪行头,他的模样显得滑稽而狰狞。
他走了几步,突然扬手,向着卓王孙一行人一挥,口里吐出一串难以分辨的音节。
而被围在中心的几人谁都没有动。
那人又作了两遍同样的动作。突然将两腮一鼓,喉头不住呼噜作声,双手高举过头顶,癫狂般地不住颤动。
步小鸾在卓王孙怀中好奇的看着他们,忍不住笑出声来。
然而相思却半点都笑不出,因为她看到那些土人已将淬毒的竹矛高高举起,随时可能向他们掷来。
虽然在场几人大多数都是一流高手,然而这样数百只长矛一起乱箭齐发,不免会有人受伤。何况总是自己闯入这些土人历代生息之地,若因此横加杀戮,总是于心不忍。
正在她犹豫之时,那祭司怪声长喝,众土人手持长矛,仰身一退,竹矛瞬时就要脱手。
青光一闪,千利紫石背上的长刀已然出鞘。相思暗自叹息一声,长袖微动,指上已多了数点亮光,卓王孙只是轻轻将步小鸾的头转向里侧。
杨逸之突然上前一步,手中的火把迅速在空中画了一个奇怪的弧形。
那些土人顿时止住了举动,惊愕地看着杨逸之。
祭司上前了两步,对杨逸之作了个手势,两人口中低低地念了几个词语,似乎在交谈什么。突然那祭司双手一挥,众土人顿时放下长矛,齐坐于地,两手交替拍打着地面。
杨逸之回头,月光洒在他脸上,照出一抹清明的微笑:“没有危险了,他们在欢迎客人。”
相思惊疑地望着杨逸之,小晏的微笑中透出几许冷漠,而卓王孙却毫无表情,似乎这一切早已在他料想之中。
火光之中,刚才那个少妇从地下洞屋中出来,脸色有些羞涩,身后还跟着一个青年。
相思注视着他们,脸色渐渐苍白起来。
一个干瘦的老者缓慢地爬出来。他头发里还在不停滴水,满脸都是针刺的血孔,高高肿起,几乎难以睁开眼睛,佝偻矮小的身上还裹着一件血红的毛毯。
那人赫然正是刚才从土丘中挣扎而出的尸体。
卓王孙微笑道:“不速之客,深夜惊扰,还请杨盟主代为致歉。”
那老者喉头一动,剧烈地咳嗽起来,他身旁的少妇和青年立刻上去帮他轻轻捶背,神色恭敬而关切,似乎是一对孝顺的夫妇。然而相思一想到刚才他们用带刺的树枝猛烈抽打他的尸体,就觉得全身不寒而栗。
那老者咳嗽了片刻,开口道:“多谢这位公子。老朽刚刚睡醒,身体略有不适,失礼之处还望包涵。”
他的话音生涩得宛如生锈的铁刀划过瓷片,不知道是太久不谙汉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