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富贵-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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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整齐,徐平吩咐在锅里倒上水,然后把甑放到锅上,让徐昌带人到院里把刘小乙车上的酒糟装到甑里。
秀秀见众人忙活,小声问徐平:“官人,你要把酒糟蒸了吃吗?虽然昨天夫人说家道不景气,也不至于做糟民吧?”
所谓糟民,说起来心酸,是东京城里一些贫穷至极的人家,靠吃城里正店酿酒剩下的酒糟为生。
所谓的盛世繁华,对有钱有势的自然是风花雪月,快乐无边;而对于最底层的民众,则是饥寒交迫的苦难,和永无出头之日的压抑。东京城里每盏灯笼的阴影里,都有最下层人物的白骨。
徐平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不大一会,甑里就快装满了。徐平让盖上盖子,吩咐抱了柴来,便在锅下烧起火来。片刻之间,酒香四溢。
让找个坛子在竹筒口接酒,徐平便出了厨房,来到小院里的大杨树底下坐着休息。
徐昌走过来,对徐平道:“大郎,你不会以为这样能蒸出酒汗来吧?”
徐平笑笑:“蒸上个把时辰,都管就知道了。”
这是黄酒糟,里面还含有一成多的酒精,当然能蒸出酒来,而且蒸出来的是真正的白酒,而不是酒汗。前世的黄酒厂酒糟都要这样蒸过才会处理,得到的酒就叫糟白酒。实际上利用酒糟蒸馏酒精,叫做串香法,前世的食用酒精制作白酒就是这工艺,而不是简单的勾兑。
用不了半个时辰,竹筒里就有白酒淅淅沥沥地流了出来,发出白酒特有的酒香。一干庄客眼巴巴地看着徐平,他却不动声色,众人只好忍着。
这样蒸馏出来的白酒一般是五六十度,正是酒香最浓的度数。白酒一般要到五十四度以上,才会有特殊的风味,这个度数酒的体积最小,密度最大,不是简单的酒精溶于水,而是一种既不同于水也不同于酒精的特别的液体。至于前世的低度酒,酒香是用特殊方法调出来的,不然根本没法喝。
等到没有酒流出来,徐平让换了一甑酒糟上去,流出酒来之后,过了一小会又吩咐换了一个酒坛。
见到徐平抱着半坛美酒,高大全挤到徐昌身边,两人一起两眼放光直勾勾地看着。
徐平苦笑了一下,把坛里的酒倒进了锅里,两人看得呆了,差点就要冲上来抢在手里。
这没什么特殊的原因,是徐平忙昏了头,忘了蒸酒要掐头去尾,才能得到品质均匀的好酒。不过倒回锅里也不可惜,还能蒸出来,品质更佳。
正在这小院里人声鼎沸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一声高亢的女音,然后就忽高忽低,曲折蜿蜒,尤如唱戏一般,音色倒是一直尖利。
徐昌听到脸色立即变了,脸红得尤如有火要冒出来,眉毛倒竖。
徐平对这种声音很不适应,竟然没听出讲的是什么,便把秀秀拉到一边,悄悄问她:“外面是谁?怎么像骂人一样?”
秀秀左右看了看,才小声说:“是洪婆婆,在骂徐都管呢。”
徐平一怔:“骂什么?”
秀秀道:“官人你忘了吗?昨天夫人交待这庄里的事都要洪婆婆做主,今天你招雇了那个高大全,又没有与婆婆商量,她就骂徐都管借了你的势,要夺她的权呢。”
徐平怒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这庄里我做不了主吗?”
秀秀低下头,过了一会才偷偷看了一眼徐平,低声嘀咕:“有夫人在,你如何做得了主?”
徐平登时就愣在那里。这算什么,自己堂堂家里的独生子,竟然还要受家里一个仆妇的约束?这是哪国的规矩?
想了一会,才无耐地叹了一口气,这是我大宋的规矩。
徐平今年十五岁,刚好与当今皇上同龄,可连皇上也做不了主啊!如今刘太后垂帘听政,什么都是她说了算,皇上不是也得乖乖听话?
有老娘在,家里的事情就是老娘做主,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敢不听话,小心有人告你忤逆,乱棍打得屁股开花。
可这样怎么行?这么大一个庄子,让个只会骂街的泼妇说了算,那还有好吗?徐平的脾气温和中带着倔强,可受不了这个,抽空得到镇里去,把事情与父母说开了,庄里的事情自己做主才行。
外面洪婆婆骂声不绝,徐平越听越是恼火,再也忍不住,转身腾腾地冲了出去,把秀秀吓了一跳,急忙跟了出来。
洪婆婆见徐平出来,吃了一惊,住口不骂,恶狠狠地看着他。
徐平高声道:“你要是胆敢再骂,我一口刀放翻了你,乱刀剁成馅包成包子,你信也不信?!”
这是那个纨绔的口气,与生俱来的光棍气质,此时徐平脱口而出,竟是完满得仿如天成。
洪婆婆胆颤心惊,这个小畜牲自小无法无天她是知道的,真要是惹翻了,动刀杀人的事敢不敢做真说不清,心虚得低下头去。
正僵在那里的时候,林素娘从外面进来,看了看众人,轻声道:“庄里出了什么事情?吵闹得山一般响,让外人听到了会怎么想?”
见到林素娘,洪婆婆就像看到了救星,急忙迎上去。这个小姑娘可是未来的主母,家里面的事情,不都是女人说了算吗?别说徐家,就是皇宫里都是这样。只要得了大小两个主母的欢心,她洪婆婆还怕谁?
听洪婆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着事情经过,林素娘只是微笑,也不点头也不说话。她就是来平息事态的,又没过门,能说什么话?
徐平也不能冲着林素娘发火,气却没消,对洪婆婆道:“去杀一口羊来,今天我要请大家吃酒,以后还有事做!”
说完,扭头回了自己小院。
后面林素娘道:“爹让我告诉你,明天开学,不要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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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何妨拼一醉
洪婆婆到底不敢与徐平死抗,没多大一会让人送了一只羊来。她已经表明了态度,总不能真把徐平惹毛了,无法收拾。
此时酒已经有了两坛,徐平便吩咐宰羊。
高大全自告奋勇:“我在兄弟那里,专学的就是这些活计。”
徐平心道:“你的兄弟有放羊的,有估羊的,有宰羊的,刚好一条龙。我庄里也有羊,可不能让这家伙上手,不然不知什么时候就被卖了。”
高大全到了羊身边,摆个架式,突然弯腰抓住羊的前后四条腿,羊“咩”地叫了一声便被他提了起来。
在手里掂了掂,高大全把羊扔在地上,对徐平叉手道:“官人,这羊好肥,怕不是要出四十多斤肉!”
徐平笑道:“又不出去卖,管那么多,只管宰了!”
庄客早拿了刀来,高大全拿刀在手,提着山羊的角拖到墙边,手一用力,扳起头来,一刀下去。
秀秀不敢见血,低呼一声扭过头去。
徐平笑着低声对秀秀道:“这个高大全与你家里是同行,都是从牛羊司那里学来的手艺,你怕什么?”
秀秀道:“我家里只是牧羊,死一只就要赔好多钱。”
徐平知道她说的夸张,朝廷也没有那么不近人情,依放牧的品种不同,每年都有法定的损耗,生的小羊多了还有奖赏。不过规定如此,有多少会落到最底层的牧子头上也说不好。
见秀秀闭着眼,故意逗她:“你家里放羊,别告诉我你没见过宰羊的,如果说连羊肉都没吃过,我可就更不信了。”
秀秀沉默了一会,小声道:“我就是没吃过羊肉。”
徐平一怔,才想起来现在的羊肉也不便宜,秀秀家吃不起也正常。织布的穿不起衣服,种地的吃不饱肚子,这不是历史上的常态吗?为什么放羊的就要吃得起羊肉?
不过他刚才那么说,是因为此时羊肉是最流行的肉类,出现这个现象的原因有很多,很难掰扯清楚。不过不要以为猪肉就便宜了,其实与后世差不多,猪肉只是比羊肉便宜而已。
他可不敢再问秀秀吃过猪肉没,以免尴尬。
没多大一会,高大全就把那只肥羊宰杀干净。
徐平院里的大锅正煮着酒,便让人到厨房里又取了一口大锅来,就在院里架起来,把羊肉剁成大块在锅里煮了。剔剩的羊骨徐平让秀秀收了起来,晚上放到锅里煮成羊汤明早喝。
用不了一个时辰,锅里肉香四溢,那边也蒸好了好几坛酒。
早有庄客拿了盐香料及香菜各种调料来,他们平时没少在周围打野味,这些东西自己备得齐全。
从厨房拿来的粗瓷大碗在地上一字摆开,徐平亲自抱着酒坛子给大碗倒满蒸出来的酒。
倒过了,徐平端起一碗,却发现众庄客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徐昌笑着道:“大郎,你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
说什么话?徐平一下愣在那里。他本来就没什么话要说,只是一时兴起要凑个热闹而已。前世他就有这个习惯,或者做试验,或者下乡排查,请民工忙了一天之后,便请大家在街边小店里,捡便宜的酒,大块的肉,热热闹闹地吃上一顿。他们部门经费不多,也只有这个档次。他原本的意思,今天种了一小块地的花生,虽然活不多,还是按照习惯来,并没什么其他想法。
可看大家的意思,心里却不是这么想。尤其是刚才他跟洪婆婆吵了一架,这些人难免有异样心思,以为自己要拉拢他们与洪婆婆作对。徐昌管庄几年,与这些庄客相处不错,突然换了一个妇人来,大家自然都不习惯。
说就说吧,徐平想了一下,高声道:“在下原是东京城里走马斗狗的浮浪子弟,家里出了意外,下来这处田庄与诸位托这片田地为生。常说不经苦难,不经历世事艰辛,人不能长大。我家里经此一难,小子也想开了,自此之后洗心革面,只在这地里讨生活。这处田庄面积广大,地势平坦,只是沙多土少,有些贫瘠,自两年前我老子用两千贯足钱买下来,不见一分利息。这样下去,家里也没法支持。自今往后,望诸位与我一起同心协力,在这地里刨出金山银山来,定然也少不了诸位的好处!”
说完,端起大碗喝了一口酒:“同饮!”
众人哄然叫好,一起端碗喝了一大口,都去分肉。
孙七郎咬了一块羊肉在口里,高声叫道:“小官人,若是每天都有这般美酒大块肉吃,莫说让我们卖力干活,便是杀人放火也随了你!”
一众庄客一起起哄。
徐平被吓了一跳,这些庄客大多属于流民一类,家无常产,又无妻小,图的就是吃香喝辣,任性使气,杀人放火在他们眼里也不见得是多么大的事。尤其是那个高大全,徐平才想起来,济州郓城那可是梁山泊的老巢,虽然现在还没到那个时代,历史也不像水浒传一样,那更多是以杨幺起义为背景,但想来那里的民风必是彪悍的。
急忙道:“七哥,这些悖逆的话以后可不要说了,免得引起祸端。大家只要卖力干活,酒肉也不算什么。”
众人纷纷攘攘喝了一气,就有酒力弱的滚到地上。这可是高度白酒,他们喝惯了黄酒的,哪里承受了这种酒力。
高大全喝了一碗,两眼放光,晃着膀子挤到徐平面前,叫道:“小官人,这酒好力气,味道又是醇香,比那酒汗的味道不知要好到天上去!我来到你庄上做工,竟是上世修来的福气!”
徐平勉强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