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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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中?”杨仪不解了。
丞相紧接着传令道:“三军拔营,回师汉中。”
魏延霍然站起:“街亭虽败,丞相大可不必畏手畏脚、半途而废!”
承受了第一次大错后,诸葛亮承受了第一次直接指责。吴懿试着拉魏延坐下时,被理直气壮的将军一把甩开。魏延瞪大眼睛说:“莫令张郃小看,就算拿不下长安,好歹也与那家伙干一仗!”
“文长是想为国家挣回面子吗?”诸葛亮淡然问。
不及魏延回话,他又说:“国家颜面,亮日后给文长一个交代,也给朝野天下以交代。至于现在,”诸葛亮重复道,“三军拔营,回师汉中。”
不必留了,他之夙愿,是一扫曹魏,街亭之失使它化做泡影。再与张郃作战,即使赢了也无补于事。放弃罢!再不愿有一人受伤。比“承担”需要更大勇气的选择,乃是“放弃”。他原本可以多与曹魏交几次手,随随便便赢几仗,再号称得胜回朝,将街亭之败轻轻掩盖,这样做太简单,简单到使他不屑一顾。与其享受自欺欺人的荣耀,诸葛亮宁肯独自嚼烂了酸涩的败绩。
嚼到口舌干燥。
嚼到腮帮子疼。
嚼到整个人被泡在苦水里,沉重而悲哀。
沉重而悲哀。
车轮碾入泥道,一圈圈滚回汉中。路上诸葛亮受了风寒,身体一直不大好,更有源源不断的公文追着他:没诸葛亮在身边,刘禅常常手足无措,连是否延长官员假期这类事,也要一一请示。姜维日夜守在车里,几次担心这羽扇纶巾的男子将要晕厥了。但一日工作八九个时辰,虽说有损健康,倒也没令诸葛亮倒下。“是……惯了。”诸葛亮笑笑,这样回答姜维的疑惑,“在府里更忙些,出征,就亮而言,倒是件闲差。”一面说,他一面接过五百里加急的案牍,拆开一看,题为“议刘琰轻浮状”——又是个无足轻重的家务案。
“公鸡司晨、母鸡下蛋、狗看家、牛耕田,各司其职。亮呢?桩桩件件都要看顾。今世是不行了,来生做牛吧,耕完地、倒头就睡。咳咳……”诸葛亮凭窗一阵剧咳,姜维赶忙扶住他,推开车窗,好让清新些的空气流入。远远望去,城门矗立在早雾里。“回汉中了。”
诸葛亮松了口气,手一伸,却触到车外一人递上的白帕子。
柔柔软软的帕子,编织着蜀丝的温暖。
是诸葛亮在成都最常用的。
“丞相。”车外,一袭宝蓝色官衣直垂马腹。
“公琰来了?”诸葛亮将丝帕掩住唇,咳嗽着笑道。
来人正是蒋琬。
蒋琬在马上施礼道:“琬奉天子意,特来汉中迎接。丞相震撼曹魏,又得贤才,”他朝姜维拱拱手,“更将西城几千户移至蜀中,实在可喜可贺。”
说到最后,蒋琬声音渐低,只觉诸葛亮正淡淡望着自己,面色戚然。
“普天之下,莫非汉民。国威未能光大,使百姓受制于贼,哪怕死了一个人,都是亮之罪过。公琰此时来给亮贺喜,是欲令我汗颜吗?”诸葛亮眼里流荡着深深哀切,蒋琬一看之下,冷汗涔涔。
“还有一事禀告。”蒋琬说。
“哦?”
“杨大人……”
“威公?”
蒋琬点点头,马谡之事,杨仪不敢直面诸葛亮,是以托了他说。
“……在城固找到了马谡,与他一起的还有李盛、张休。三人四处逃亡,以躲避处罚。张、李二将更抵抗官军,按律当斩……”
“斩了?”诸葛亮打断了问道。
“还没。”蒋琬回答,“杨大人请丞相示下。”
“按刑律处置吧。”诸葛亮靠着车窗,看似随意地说。
一句话,勾销了两颗头颅。
姜维身体一抖,不禁看看蒋琬,却见他面容平静,似早就习惯了诸葛亮淡淡然的残酷。蜀汉朝廷,诸葛亮一人究竟掌握着多少生杀?姜维就像站在薄冰上仰望骄阳,爱慕、追逐着它金光,又怕冰雪因之消融,陷自身于险境。
第100节:他说自己不配做丞相(10)
“幼常现在汉中?”诸葛亮问。
“是,下狱了。马谡身患狂癔,一时清醒、一时糊涂。”蒋琬皱眉道,“所以问不出多少隐情。”
而今唯一能令马谡减轻罪责的,就是“隐情”。
蒋琬与马谡交往不多,但也希望能为他开脱一二。
“脱不了罪,便只有死。”蒋琬想,“李盛、张休且不免一死,何况马谡?可丞相毕竟与马家有几十年交情,再说季常三十六岁就命丧夷陵……”
“街亭之败,料无隐情。我一句‘其才可用,戴罪立功’,就能救幼常性命,是么?”忽然诸葛亮说。这话使蒋琬、姜维双双一震。
姜维面露喜色,他打心眼盼望丞相能赦免马谡,多讲些人情。
蒋琬却将眉头蹙得更紧,深深一礼道:“请别吝啬这句话,丞相。”
蒋琬很了解诸葛亮,知道他是个吝啬的人,一个光明、酷烈的人,一个精益求精而至于严苛的人,口气越淡然,心思越沉重,平静的眉目后藏了颗比严冬更冷峻的心。这颗心恰似双面刃,一边伤害别人,另一边更严重地伤害自身。蒋琬简直能猜到结局,这令他不寒而栗,令他只得勒马路旁,再插不上话,只能看着诸葛亮关上窗,命车夫直奔汉中狱。
马谡一定会死的。
只不知会是怎生死法。
蒋琬订了口柳木棺材。他守在府里十三天,马谡死刑状也在厅里放了十三天,蒙上薄薄一层灰。诸葛亮连日不曾回府,就住在狱里批奏章、抄文牍。人被根根木条圈禁时,心境自然与往常不同。诸葛亮抱膝而坐,马谡则在墙角一栽一栽地瞌睡。一苏醒,口里就喊:“置之死地而后生哟!势如破竹……冲啊!杀!”最初,诸葛亮试着制止这疯狂,后来却放任了他。虽说这样喊,马谡从不手舞足蹈,也不伤人,只眼里激射出野兽一样勇猛、狂热的光。喊累了,他就把头颅埋在腿间,散着蓬乱的黑发,像个奄奄一息的孩子,渐渐睡去。
“是亮害了幼常。”诸葛亮低声说。
多少次秉烛而谈、多少次把酒言欢,回想起白帝城、南征道,回想起与马谡一次次拊掌大笑、对弈抚琴,再看看眼前这个痴狂男子,诸葛亮心如刀割。乌鹊悲啼,夜风穿牖,似群魔乱舞、百鬼飞旋。马谡蜷成一团在梦里发抖,喃喃着听不分明的话。诸葛亮睡意全无,他弯腰将马谡半个身子移到自己膝上,恍恍惚惚听到了金声、鼓声、喊杀声。凝神一听,这些声音竟全是从他手指里发出来的。他手指屈屈直直,声音便忽大忽小、时而急促、时而舒缓。即便只勾一勾小指,也有金鼓阵阵、震耳欲聋!诸葛亮惊疑了,他眨眨眼,忽然感觉面颊湿漉漉的,手指一摸,却是两道泪水。
诸葛亮在狱里失声痛哭。
眼泪似火星溅到马谡脸上,马谡猛然翻身坐起!
“幼常?”
“丞相……”
“幼常……无恙了?”
“之所以装疯,是不知有何颜面见丞相。只有疯,才轻松些啊。”马谡哭着说,“街亭、街亭,我想胜的,丞相!我……”
“我知道。”诸葛亮说。
再无责备,无论多严厉的责备,也是软弱无力。
再无劝慰,无论多恳切的劝慰,也挽不回残局。
“亮会将你孩子当了亮之亲生……”诸葛亮用目光说。
马谡扑通跪倒!
“谡请一死!”他说。
“幼常……”
“就在狱里,行吗?不要死在刀斧之下,谡不能使马家有一个被斩首的儿子!不能使妻儿老母,看到我身首异处……还望丞相成全。丞相!”
“咚咚咚”的,马谡磕破了头。
血迹干涸在监狱冷冰冰的石缝里。
到第二天东方第一缕日光蔓延入狱,诸葛亮看到血色已然陈旧,剥离不掉。此时马谡死了有三个时辰,手里捏了张纸,纸上有些药粉。药名“姑射”,传说人吃了它,死得很快,死前能看到美人巧笑倩兮,驾风而来,引人登上飞马,再不回头。那是诸葛亮多年前用千金自东海购得的,他将它——死亡,送给了马谡;把日复一日更辛苦的生存,留下给自己。
死去的马谡面容苍白,眉尖蹙起,眼角凝着潮湿。
“丞相视谡如子,谡视丞相如父。望丞相效法舜帝,在杀了治水不利的鲧后,仍能重用鲧的儿子禹,这也算全了丞相与谡生平之情。谡虽死,死而无怨。”
一纸遗书,从诸葛亮手里飘然落下。
想再劝劝丞相的蒋琬赶到狱里,只看见歪倒一旁的尸身。
“这……”
“处斩马谡之令……可以批了。”诸葛亮扭头道,一步跨出狱门,他手握白羽,羽扇上泪痕斑斑。
——“丞相,天下未定而杀智谋之臣,不觉可惜么?”
——“天下未定,战事方起,若不严明军法,怎能讨伐贼寇。”
蒋琬激切地问。
诸葛亮低声回答。
不日,皇帝收到一封盖着丞相印的上表:
“臣才德微薄,占据着难以胜任的高位,亲掌帅印、节制三军,却不能训诫部众、明正法纪,临难退缩,而至有街亭违命之败、箕谷不戒之失。过错都在于臣用人失当,思虑不周。《春秋》说:战事失利,应追究主帅责任。臣正该受罚。请自贬三等,以承担罪责。”
秋风萧瑟,诸葛亮自贬三级,他说自己不配做蜀汉丞相。
第101节:战城南,死郭北(1)
第十一章战城南,死郭北
1
建兴六年七月到次年三月这九个月里,蜀汉是没有丞相的。诸葛亮将原官服束之高阁,他降职为三品的右将军,实权并未削减。人们依旧称之为“丞相”,尽管诸葛亮再三制止,然而就连刘禅,也还把“相父”挂在嘴上。事情传到曹魏,司马懿冷笑道:“做个样子给人看罢了。”而在江东,陆逊数点着石亭大胜的战果,将一樽清酒递到唇边。“蜀相之位,除诸葛孔明外,不做第二人想。”陆逊上表说,“今岁元旦送往西川相府的贺仪,万望主上有增无减。”
年末,孙权收到诸葛亮送来的白毦之礼,他封好了百金作为回赠,并派侄子孙松专程给诸葛亮送去。孙松自己也备了礼物,那是一套江东出产的红花漆具。这些馈赠令诸葛亮很感激,回信孙权说:“亮所赠白毦微不足道,却得到您隆重的道谢,这越发使亮深感惭愧。”
“孔明是个怎样的人?”为了不至唐突,见到诸葛亮之前,孙松先问了问在厅里誊抄文卷的张裔。
张裔剔掉笔锋的杂毛,笑道:“公子记得《诗》之《甘棠》吗?”
“当然!”孙松击节吟哦,“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蔽芾甘棠,勿剪勿败,召伯所憩……”(别砍伐青青甘棠,召公曾在那里居住。别折断青青甘棠,召公曾在那里休息。)他忽地一惊:莫非张裔将诸葛亮比做周代名臣召公?
“太过了吧?”这名江东公子疑惑地问。
“百年之后,”张裔环顾厅内,幽然叹息,“这座丞相府,就像召公休憩过的甘棠树一样,必留遗爱。”
“丞相,您不会因为与人疏远而遗忘赏赐,也不会因为与人亲近而减轻惩处。在您手下,无功者不能凭空取得爵位;有过者即便身世显赫,也不能免受刑罚。这正是贤愚之人无不兢兢业业、为国效力的原因啊。”
张裔曾如此称美诸葛亮。
谈到“他”,他温存的面目便熠熠生辉。
“这……”孙松再开口时,听见门外传来阵阵笑语。
——“火焰一跳一跳,要飞出来似的!”
——“原以为再不会旺盛了,不料今日竟……”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