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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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下。”诸葛亮淡淡道。
刚刚还前倾身躯、等着领命的吴懿,感到一种凛冽的威严正弥漫在营中。他望望诸葛亮,看到他黑漆漆的眼睛里,闪着凉丝丝的、金属般坚硬的光泽。吴懿忙身子一落,重新坐好在席上,一面将呆呆的魏延也拉着坐下。吴懿与诸葛亮交往很久了,心知这个温和、宽容的男子一旦下了决心,就像泰山一样不可动摇,所以才有了南征、有了北伐,才有高高在上、不可逼视的丞相气度。
“马谡。”诸葛亮说。
马谡跨前一步,四面鸦雀无声。
“在!”
“你可愿领命去守街亭?”
“末将愿往!”
“守得住么?”
“守得住!”
“要多少人?”
“五千!”
第97节:他说自己不配做丞相(7)
“亮给你一万。”诸葛亮手一伸,递出令箭,“务必当道扎营,稳守城池。”他使用了姜维说到的八个字,这使姜维得意而收敛地笑了笑。
马谡接过令箭,刹那间,感觉到诸葛亮手指的力度。守街亭,虽然不难,却是此战第一件沉重的任务,是荣耀,亦是托付、督促,除此之外,也藏着深刻的危险。这是只能赢、不能输的一战,马谡将要面对曹魏名将——张郃了。没什么可怕的……他将令箭贴在心口,整个人都激越非常,只望插一双翅膀飞到街亭,抖一抖身,变做一个十丈巨人,将街亭完完整整地往怀里一抱,就死也不让出去——是的,死也不让!青年红着面孔,呼吸亦觉急促。
“当道扎营,稳守城池。”诸葛亮叮嘱道。
看着心不在焉的马谡,他忽然有些莫名担心。
诸葛亮拿起了第二支令箭。
魏延将身一别,对委马谡以重任之举,他仍不能赞同。
诸葛亮没有看魏延,直接对王平说:“子均(王平之字)。”
“有!”王平赶忙起身。
“子均老道可靠,今次就担当副将,助幼常一臂之力吧。”
“遵命!”
一旦做了,就再不后悔。回顾往事,诸葛亮没有什么可后悔的。尽管之前也经历了荆州沦丧、夷陵大败之类使人想想都心疼的挫跌,然而诸葛亮自信他没有做错,很多事,不是一个人能左右、能主宰的。但愿夷陵、荆州之事,再不重现。只等马谡抵挡住张郃,蜀军便可无所顾忌地东向长安!诸葛亮一人坐在散帐后的营里,四周仍飘荡着将军们不满的、怀疑的目光,这些无碍于他激昂高飞的想像。北辰星将高悬在长安上空,照亮整座庄严的帝都,曹睿一定要落荒而逃了,泾水、渭水将载满了星光,碎银一般摇晃着,也晃荡出一声声从容微笑,晃荡出羽扇纶巾的影子。“那时,便可告慰先帝在天之灵了……”他靠在几旁,抱膝而坐,微笑漾在唇边,勾出一个浅浅弧度,“幼常、幼常,亮与你一道建功立业,就在此日!”此日,假若诸葛亮能看清马谡更深的心思,他唇边笑意就会结成冰,一片片掉下来,“叮叮当当”摔个粉碎。
马谡想:不,要一次更夺目、更惊人的大胜仗,要令天下记得这一战,记住马家第五子马谡之名!所以不必照姜维,哼哼,那小子所说去做,不必!
3
到街亭后,马谡望望左边峻拔的高前山、再望望右边低矮些的女几山,下的第一道军令是:“上山!”
王平闻听,惊得几乎从马上跌下来。
“马将军……?”
“上山!”
“丞相不是说当道扎营……”
“嗳!”马谡摆摆手,“子均读过《孙子》吗?”
王平“腾”地红了脸,少年从军,他从未好好念过书。
“布阵高处,待敌到来,一鼓冲下,势必杀它个片甲不留!”马谡朗声背罢,大笑道,“《孙子》是最了不起的兵书,按它去做,没有不打胜仗的。姜维少胆略,只敢抵御,今次我马谡,”他趾高气扬地说,“就攻击一次给诸位看看!”
“诸位”——仿佛他正在军营里面对众人,高谈阔论。
王平没能劝住马谡,他只是个没文化的粗人,就劝一万句,听入马谡耳里,也不过一阵乱风。风……倒是很舒服呢!马谡仰起脸,感觉着五月清风吹开他发。好吧,就在高前山!凝望着山高摩云、白云舒卷,他想:就在这里,大败张郃!令“街亭”成为“官渡”、“赤壁”,成为以少胜多的代号!叫人像一言及赤壁就想到周郎、一谈到官渡就念及曹公一样,一说街亭,便脱口而出:“呀,马谡马将军!”用着赞美、叹服的口吻。
马谡率九千军直奔山上,将另外一千人拨给王平指挥。王平领人在山脚扎了十几个小营,眼望着高山之上,很快飘起“马”字旗,飘起了阵阵甜蜜的炊烟。这是马谡一生最快乐的时刻,是飞舞在春日的柳絮、凝固在秋夜的霜花;一缕风来,霜花化了、柳絮散了!只有一件事马谡没估错:街亭果真将永世——几千年几千年地、与“马谡”联系在一起了。可惜他将迎来的不是一次辉煌大胜,而是严重的失败:一死难赎、九死难赎!
蜀军上山后五日,马谡站在高处,隐约看到曹魏军旗。“来得正好!”他捏紧佩剑,将兵书在心里又翻了一回。“居高临下,势如破竹!”想想罢,一柄利剑,“唰”地从竹端劈下,“空空空”把竹干一分为二!多爽快、多英武……汗水从手心里往外渗,马谡等着张郃走近,等着将名姓刻入永不磨灭的青史。
张郃没有攻山。
也没有攻城。
一日、两日、三日……魏军就在近旁,可四周安安静静像是一个敌人也无。马谡忍耐不住,派五百军下去试探,他们很快跌跌撞撞跑回来。“下、下面……”率军的李盛喘着说,“有弓弩手,密匝匝算不清人数……哎!”
第98节:他说自己不配做丞相(8)
“没事。”马谡狠狠道。
……“魏军围山了!”
“没事。”
“张郃纵火烧了五里!”
“没事!”
“我军伤亡两百……”
“说了没事!”
直到小军报来一个消息,它令马谡阴沉沉的面孔更加黑重。
小军说:“断、断水了!”
张郃只派了五千人射箭、五千人烧山,却用了整整四万人,昼夜不停地切断七处汲水道!再无水流引上高山,再没有生命能在光秃秃的山石里存活。蜀军有九千人,九千人若从叶子里嚼水,将整座山上叶子都扯光,也还不够!马谡面孔一阵青、一阵白,看看口唇干燥的裨将,忍耐着说:“我想想……再想想。”
《孙子》里还有句话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马谡大叫:“置之死地……而、而后生!”
土沫飞入喉,令他呛咳不已。
“冲!冲下去……守在山上就是个死!杀!”马谡高吼,抽剑第一个往下冲。军卒面面相觑,勉强跟上他们古怪的将军。早敌人五日到街亭,原是一条活泼泼的生路,为什么将军硬生生将自己逼入死地?!干渴、困惑、怀疑,令蜀军人心惶惶,再想到山下有密密麻麻好几圈弓弩正对着自己,原先的狮虎之师,此时一个个四肢僵硬。“丞相断不会这样做……”人们窃窃说。几次三番被飞矢射回后,议论变成了明目张胆的质问。马谡像个气臌臌的皮囊,针一戳就泄了。
“当道扎营,稳守城池。”谁在说?
姜维吗?还是……丞相呢?
丞相——!
马谡把手掌举向天,天空一片深蓝,点缀着零星星辰。
后来星辰渐渐多起来,好似翻滚在海里的水光,繁密璀璨,使人眼花缭乱。马谡目瞪口呆地望着越来越多的星光,简直疑心自己站着便堕入了梦里。他听到四面“嗖嗖”地响,仿佛星辰相互撞击,发出摧人肝胆的金声!星星再不挂在天幕上了,一道道红彤彤的光亮飞越,飞出迅猛的曲线,扎在山上、脚边!啊,坠落,是坠落了星辰哪!燥热蔓延于周身,马谡痴痴地探手去摸,手一碰,就灼到皮肉伤疼!很美丽啊,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夜晚,这个三十九岁的男子,唇上挂着迷离笑意,在山间跑来跑去,看到星星落在这里、落在那里,而八方鼓声频密,砍杀震天!
好哇……好哇!马谡拍手大笑。
他显是疯了。
杀声、鼓声愈演愈烈,蜀军四散。
并没有漫天星斗飞坠,那生生坠落的,乃是无数火箭!
火焰在夜里飞、落在山上,烧着草根,高山化为焦土。
火焰飞到人身躯里,点着了、熊熊燃烧。
没有水,只有火,溃败在所难免。张郃望着红光笼罩的高前山,轻叹一声。“将军,大胜了!”副将说。张郃点点头,低声道:“唉,我原想与诸葛亮一战,街亭之胜,实属侥幸。”他很失望似的,下令“降者免死”,九千蜀军一夜降者过半,有三千人战死在山上,尸骨埋葬于异乡;勉强逃生的两千人,在将军李盛、张休的率领下,护着疯疯癫癫的马谡往渭水逃去。
街亭就此丢失。
这是发生在建兴六年五月的事。
王平见大势难图,带着一千军徐徐撤回。
消息只隔了十日便传至中军。魏延、吴懿、高翔、姜维、关兴、张苞……仍像日前一样按序而坐。人们瞥了诸葛亮一眼,赶紧将目光别开,就连一贯桀骜的魏延,尽管心生怨愤,却也一声不响。报信的杨仪更是话一说完,就缩着身体、垂手侧立,想要躲起来……派马谡为先锋,众人无不反对,是诸葛亮一意孤行。一意孤行,行对了,也只是令“丞相英明”这轻飘飘的称赞被多说一遍;万一行错,便会有看不见的裂痕丝丝绽开,从内里破坏了那个人精钢般的骄傲与权威。姜维悄悄用眼角的光多看了看诸葛亮,只见他面孔冷淡,有如金铸;眉梢、唇边,死寂的一动不动。
捏着羽扇的手指,坚硬如石。
几缕须发在面孔、下巴边飘拂着。
似有一只手猛然攒住姜维的心,他竟发现诸葛亮发染霜白。
白……?姜维一惊,定睛再看,暗暗巴望那只是光线所致。
魏延很想咳嗽,勉强忍着嗓子痒,想:唉,比之这死气沉沉,倒宁可多说几句“丞相英明”!虽然杨仪——他狠狠瞪了杨仪一眼,虽然那小人溜须拍马起来,能恶心死人!咳、咳!
“威公(杨仪之字)。”诸葛亮慢慢说。
声音里带着些沙哑。
“是!”杨仪赶忙回话。
“幼常呢?”
“马将军败了。”杨仪加了句,“他全不顾丞相叮嘱……”此说是想给诸葛亮挽回些颜面。
“亮是问……幼常人呢?”
第99节:他说自己不配做丞相(9)
痛心于战败之余,诸葛亮仍在担心马谡安危。别像马良一样,死在狼藉里、火焰中,别只剩一件斑斑血衣,被人双手捧回。哀伤充斥周身,使诸葛亮艰于呼吸,只有很慢很慢的话语,才能令他沉着些、稳定些。指节隐隐作痛,羽扇刮在脸上像刀口擦过。他陷入突如其来的头疼里,额角似被重物敲击,一下下牵扯着战栗。诸葛亮死死坐在席上,一手按紧几案。姜维看到他唇颤了起来,血色退潮般飞速逝去。
“幼常在哪里?”诸葛亮第二次问。
杨仪喃嚅道:“说是跑了,怕回来……会受罚,据说……是这样。”
魏延一掌击在几上!
张苞呸了口。
姜维忧心忡忡地望着诸葛亮。
“去找。”诸葛亮吩咐,“找到后,带他回汉中。”
“汉中?”杨仪不解了。
丞相紧接着传令道:“三军拔营,回师汉中。”
魏延霍然站起:“街亭虽败,丞相大可不必畏手畏脚、半途而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