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太宗-第29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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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点点头。
玄奘接着道:“不过事分两边,有些词非用音译不可。譬如‘佛陀’即是从梵语中音译而来,其本意为智慧、觉悟等,汉文中难以找出字来匹配,也就约定俗成了。”
李世民默默思索片刻,既而说道:“朕听说法师当初所以有西行之举,源于当时佛学南北迥异,是非纷纠,因而要穷究佛典之讹谬。法师此次带回经论六百五十七部,可谓佛典集大成者。希望法师要忠于原典,不加文饰,从而精确阐释教义以求统一大乘诸宗,使其勿再相攻。”
这是皇帝的旨意,玄奘急忙起身领旨。
李世民见玄奘现在已应对自然,遂微笑问道:“法师入宫之前,心里不免惴惴。定然奇怪朕既行佛事,又多建寺院,却贬谪释法琳,使道士居于僧人之上吧?如此来观,朕实在为一言行不一之人,法师有此想吗?”
玄奘老老实实答道:“陛下,贫僧确实有疑惑。”
“嗯,朕刚才说了,我们今日清谈,可以说心里话,即使说错了话,朕也不怪罪。朕所以这样做,是有缘由的。一者,佛法入中国以来,渐成燎原之势,上至朝堂,下至庶民,所信者众。朕即位以来,力求国内安静,诸般措施须谨慎为之,不能贸然排佛惹起民怨沸腾。何况,朕兴兵平定天下之时,得过少林寺僧兵之助,佛学慈悲为主,流智慧之海;膏泽群生,翦烦恼之林,所以朕在决胜戎场建造七所佛寺,以超度亡灵,济其营魂。”
李世民说出这段话,可以看出其对佛教的态度,是基于君主治理国家需要而对佛教有所放任,有着浓厚的功利色彩。玄奘默默听言,心里不以为然,但不直言相驳。
李世民接着道:“二者,佛为胡神,起自西域,后传中国,于百姓无补,于国家有害。许多人求其道者未验福于将来,修其教者反受辜于既往。昔梁武帝穷心于释氏,倾金帛以供僧人,殚人力以供塔庙。及至侯景之乱,梁武帝被俘饿死台城。可见因果之报,何其谬也。”
南北朝时,南朝梁武帝最为崇佛。其自称为“三宝之奴”,四次舍身到佛寺中出家,大臣们只好以重金将其赎回。他亲自撰写《大涅槃》、《大品》诸经的疏记及问答等百卷,还亲自登殿讲经。在他的带动下,梁朝有寺二千八百四十六座,僧尼八万余人,仅都城建康就有大寺七百余座,僧尼信众达万人之多。其如此佞佛的结果,不少人倾家荡产求佛拜佛,大批的粮食被游手好闲的僧众吃光。及至侯景之乱,梁武帝竟然被饿死。
李世民的这一段话,很明白地把自己对佛教的态度说了出来。
玄奘听言后不再默默,点头说道:“陛下以九五之尊俯视天下,所行仁政取得天下大治。像天竺戒日王为大山所隔,亦能闻陛下事迹。可见陛下之行,亦合慈悲佛理,为天下所敬仰。贫僧以为,陛下实为大德之君。”
李世民见玄奘依然出言谨慎,有心想说话,又怕阻了玄奘下面的言语,遂缄口静听下文。
“昔释迦牟尼佛为王子之时,多阅世间磨难,遂在菩提树下静默四十九天,终于得悟成佛陀。何为佛陀呢?其实就如国子监内的教授,其将四书五经读懂读透,然后致力于教导他人。”
“教授?”李世民听到这个解释很惊奇,因为天下佛门信徒将释迦牟尼佛视为天神,皆膜拜叩首,以求其灵。
“是呀,释迦牟尼佛本为一凡人,其要传道四方,岂能将自己塑为人人不可企及的神人?信徒受其智识所限,多虔诚膜拜,或求财,或求官,或求子,实在是落于下乘。”
“如此说,朕超度亡灵,也归入此列了。”李世民笑问道。
“非也。人生世上,有‘业’有‘惑’,其猝死之后,因生前未将戒、定、慧修持完满,在地狱中难免有倒悬之苦,所以要为之超度。每年的七月十五日,佛界专设盂兰盆节,即专为超度亡人而设。”
李世民向来不信鬼神之事,其听到“地狱”二字,不禁哂道:“法师为得道高僧,何来‘地狱’之语?由此来看,法师境界未臻空明,依旧与虚妄不舍呢。”
玄奘拢摄一下心神,镇定答道:“人死之后,其魂灵升于幽冥之界,须依今生修行人‘六道’。何谓‘六道’?即天、人、阿修罗、畜生、饿鬼、地狱。人若按佛法所引修‘真如’,行善积德,即可升到天界;若违背佛法,即要变成饿鬼、畜生,甚至下地狱,是为生死轮回。大乘教以为,修持者不仅要求得自身的解脱,亦要普度众生,使众生者达到涅槃彼岸。超度亡灵,即为普度众生之一种修持方式。”
佛教的基本教义为四谛说(苦、集、灭、道谛)、八正道、十二因缘和三法印、因果报应、业报轮回、三世论等。玄奘现在不想说这些令人费解的术语,而从最简单的生死说起,以向李世民灌输佛学教义。
“朕刚才以梁武帝为例,其一生虔信佛学,建寺数千,度僧无数,到头来为何不得善报呢?由此来看,佛学之因果报应、业报轮回并不灵验。
“贫僧刚才以国子监为例,讲明佛学之旨在于教授。其教授为何?即是释迦牟尼佛在菩提树下所悟出的‘无上正觉’,其含义有三,一曰自觉,二曰觉他,三曰觉行圆满。若众生修持成此三觉,即为佛陀。贫僧入天竺精研佛理,深深以为佛学非为教派,其实为一种无上学问。此学问浩渺无际,某人穷一生精力,难探其妙。
“陛下再观佛学‘四谛’含义。佛说人生在世,一切皆苦,是为苦谛,共分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盛阴苦,此为人生烦恼之根源;至于集、灭、道谛,则是消业去惑,达到涅槃彼岸之途径。”
李世民对佛说四谛不以为然,说道:“朕为大国君主,若天下臣民皆修习佛学,不思作为,天下何以为堪?朕始终以为,佛学出世之说与儒家兼济天下建功立业之思相比,为君主者所不取。当天下混战,百姓涂炭,你能坐在一边独善其身默默退缩吗?当百业待兴,你能在青灯古佛旁打坐诵经吗?法师,自董仲舒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历朝君主偏离此途,皆生妄端,这御国之术,万万不能以‘苦谛’号令天下。”
李世民以儒、佛相比,说明自己尊儒的原因。比较而言,儒家经世济用的思想及其能够正君臣、明贵贱、美教化、移风易俗等功用,李世民更易接受。纵观李世民即位以来的施政方略,其接受魏征提出的“偃武修文”的建议,尊崇儒术,极力提倡尧、舜、周、孔之道,大力统一经学,兴办各级学校,制礼作乐,广收图籍等,使贞观年间成为一个经学昌盛的年代。
玄奘对此没有异议,其毕竟为中国僧人,年少时对儒学经籍从道家之说亦有涉猎。其回国之后,还抽空将老子的《道德经》译成梵文,托人辗转赠给戒日王。
玄奘回应李世民道:“陛下所言甚是。中国历代君主,多以儒学治国,究其原因,贫僧以为儒家的‘兼济天下’为己任,实为人小之学,于国于民大有裨益。”他又话锋一转,说道:“不过,贫僧以为,佛学及儒学,其中亦有相通之处。譬如对个人修为而言,佛学有大小乘之分,小乘重在修持自身,大乘不仅修持自身,亦要普度众生。其实大小乘教义并非对立,其为一脉相承,大乘不过在小乘基础上又加深化而已。”
李世民想起玄奘故事,因笑道:“戒日王为法师设无遮大会,法师力崇大乘,批驳小乘之短。到了最后,小乘之人竟然也给法师送尊号,名为‘解脱天’吧?看来法师据理阐述,亦将小乘之人心收服。”
“谢陛下赞扬。”玄奘揖手谢道。
“嗯,你继续说下去。”
“再看儒学之旨,现在入仕之人皆秉持一句话,即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此与大乘教义相较,何其相似啊。”
李世民听言后细细一想,觉得甚有道理,遂点头道:“法师探幽入微,能识诸教之妙,委实难得。朕细细想来,你所提儒、佛共通之处,非为治国大论,其实多在个人修为上。”
玄奘暗赞李世民思维如电,遂答道:“陛下所言甚是,其相通之处果然多在个人修持上。贫僧熟读过《论语》、《道德经》,其与佛经相比,对个人修持所述甚多。”
李世民又道:“法师提起《论语》,让朕想起孔子‘述而不作’这句话。孔子与释迦牟尼也有相通之处嘛,他们生前述而不作,逝后方由弟子将其言论结集。朕又想,他们二人似为同时代之人,他们那时一人在关东驾车游历列国,收徒三千,成为儒学圣哲;另一人在天竺古国,独坐菩提树下四十九天终于觉悟,天下从此有了佛学一脉。朕感叹良深,他们千余年前创此学说,后人缘何再难以超越呢?”
人之智慧无穷无尽,然后人缘何再难以达到孔子及释迦牟尼的高度,亦令人难以索解。
玄奘继续刚才的话题:“其实儒、道、释三家,其内里亦有相通之处呀。”
李世民顿时来了兴趣,那日他与马周在后山顶上谈论此话题,而难识其理,马周方才举荐玄奘。
玄奘道:“如佛、道二家,皆以超俗脱尘为旨,两晋之时,士大夫崇尚老庄,而佛学可以与道教并兴不悖,可为例证。另老子言无为自然,佛祖言空无相,其内涵固有不同,而其语相近。至于二者与儒学相通之处,从大处来说,三家皆为淳正光明之学,皆教人向善修福。陛下贞观初年,定下‘抚民以静’之国策,其中‘静’字,贫僧以为其中含有儒、道、释三家之旨理,所以效果显著,取得天下大治。”
李世民听到此,忽然失笑道:“法师如此说,过于牵强。朕当时提出‘抚民以静’,却与释、道教义没有关系。民为邦本,素为儒家治国大义,隋末以来,百姓欲静而徭役不休,百姓凋残而侈务不息,国之衰敝,恒由此起。鉴于此节,又得魏征等人之谏,遂定下安静之策,与民休息。朕即位之初,那颉利可汗兵临长安城下,朕忍辱负重与其金帛,其为何者?不过换得时间与民休息而已。朕‘抚民以静’之策,与汉‘文景之治’时崇尚道家‘无为而治’亦略有不同。其‘无为而治’秉承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之精神,固然有清静百姓、劝课农桑之作用,然也有藩国凌驾朝廷、匈奴逞强等弊端。朕之抚民以静,非不为也,实际有为。”
李世民不愿意别人将贞观之治归功于无为而治,忍不住要驳斥几句。他这样把贞观之治归功于儒家之说,显然不承认“抚民以静”与佛、道有任何关联之处。
玄奘神态谦和,说道:“陛下所言甚是。儒、道、释诸派创立之际,其实为思幽探微而设。而经国纬地之术,其内蕴博大,须觅独到学说。陛下,贫僧记起当初国策中还有一句,即是‘唯重教化’。”
“不错,是‘唯重教化’。”
“陛下,贫僧敢问所教化为何吗?”二人在一起谈论,不知不觉过去了一个多时辰,玄奘渐渐神态自然,不再局促不安。
“所教化者当然为圣人学问。法师归国之后应该看到,朕为行教化之举,诸般措施已成规模。一者,朕统一经学,校定《五经正本》颁行全国,并搜集经籍图书以‘经、史、子、集’为目编录,藏于各级内库;二者,朕大兴礼乐,颁行《贞观新礼》,重订《大唐雅乐》及《大唐燕乐》,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