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安皇后by微雨细细-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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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浮笑道:“您真了解她。”
天启眼前又浮现出张嫣那双大眼睛,黑白分明,像她的为人一样单纯、天真、纯粹,有一种别样的迷人的魅力,可是又天真得让人想笑。她在这个复杂的世界秉持简单的原则,横冲直撞,毫不妥协,难免会磕头流血。假如张国纪非逼着她去王宫呢,她是不是一根绳子就把自己了结了?难道对有些人来说,所谓的道德操守、原则、信仰,真的比生命还重要?同样的问题,他也想问一问东林党。
太刚易折啊,他摇头笑笑,有些无奈有些宠溺地说:“你瞧,她多大的志向,真不是一般人,嫁给朕都委屈了。她应该到天上当王母娘娘。”
翠浮敛了笑容,“陛下,您为何这么说?”
天启摩挲着已经雕好的玉人,道:“也不要多,让她在我这个位置上坐上三天,她就不把”苍生、社稷“这样的空话挂在嘴边了。孔夫子不比她说的好听,可你让孔子当皇帝试试。说是不费什么功夫,嘴皮子一张就吐了出来,可是事情还是得一件一件地去做啊。”
翠浮忙道:“可她的心意是好的啊。”
“是啊,只是我这个皇帝不合她的心意罢了。”天启长叹一声,站起身来,起身向窗户边走,月光清冷,倾泻在乾清宫前广阔的广场上。
天启松开手,提着红线,垂下那个拇指大小的玉人。秋风吹来,玉人摇摇摆摆,煞是可爱。天启喜滋滋一笑,手指勾起,握在手心里。
每年的千秋节,张嫣早晨起来都是精神昂扬,到了晚上疲惫不堪。泡过澡后,舒服了许多,她坐在镜前闭目养神,吴敏仪给她梳着头。
黑如绸缎的青丝中,一根白发突兀地夹杂其中,吴敏仪透过镜子看了一眼皇后,悄悄地拔了下来,藏在袖里。
张嫣轻轻蹙眉,“又有白头发了吗?”
吴敏仪笑道:“哪的话?我给您挠了一下痒,再说娘娘您今年才多大,哪有这个?”
张嫣就像没听见,自言自语道:“一个月来,这是第三次了。”
吴敏仪改口道:“对了,娘娘,今天早上那太医来,怎么说?今天光顾着忙了,奴婢都没来得及问你。”
张嫣睁开眼睛,看着镜中人年轻的脸上,愁郁浓的化不开。
她受够了,这种压力!
她把自己当成了什么,生育工具吗?为了一个孩子辗转反侧,忐忑不安,这还是她吗?她不由得想起三年前在元辉殿里和段雪娇的对话,为何她现在反倒不若以前潇洒?
太在乎了,说来说去,都是为了一个男人。
“陛下来了。”吴敏仪忽然轻轻开口。
天启没让人通传,直接进了暖阁。吴敏仪上前福一福身,掀开帘子出去了。张嫣站起身来,待他走近,叫了一声:“陛下。”
天启按着她坐下,拿起梳子给她梳头。他的手跟吴敏仪的不一样,有些笨拙,粗鲁,却不失温柔,不能不叫她心里暖暖的。
他忽然倾身,把一样东西系在她脖子里。
“什么?”张嫣举起一看,呆住了。还是她,不过是玉石雕刻而成,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拇指大小,却栩栩如生。
天启走到她面前,两手撑后,懒懒靠在梳妆台上,笑道:“上次那个不是地震摔碎了吗?这次不会碎了吧?”
“不会。”张嫣轻轻摩挲着,喃喃道。
天启道:“等有了孩子,我给你们母子再刻一个。”
张嫣心神巨震,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喃喃道:“陛下,我们不会再有孩子了。”
她的声音很低,却是用尽了力气说出的,仿佛希望别人听不到,然而天启听得清清楚楚。他怔了一怔,直起身,道:“你说什么?”
张嫣松开玉人,无力地垂下手,淡淡的悲伤弥漫脸上,“我今后不能受孕了,今天李神医告诉我的。”
天启缓缓蹲下身,两手按在她膝头上,茫然地无措地看着她,嘴巴张了半天,才断断续续地说:“没事……我们还年轻……以后肯定会有的……”
张嫣连连摇头,泪水涌了出来,“不会的,陛下,不会再有了。”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天启喃喃说着,红了眼眶,缓缓站起身,爱抚着她头发,一遍又一遍地说,“会有的,会有的。”
“陛下!”张嫣站起身,扑到他怀里大哭起来。
天启什么也不再说,只紧紧抱住她。
他始终不甘心,召来太医院所有人,命他们想办法。有些人此前给张嫣诊脉时就已发现,此刻才敢放开了胆子说。连李清和都摇头的病,太医院其他人也束手无策。天启焦躁憋闷,又让人广搜民间术士,各样办法试过,两人被折腾得不轻,可还是没有结果。
皇后不能生育的事传到外廷,这伙人急了。谁都知道皇帝不喜女色,后宫除了皇后,其他人连皇上的影子都捞不到。他们也看得出来,天启身体不好,还不一定有他老爹蹦跶得久,皇嗣一事必须及早定下来。
奏疏一封一封送进宫里,天启看也不看,张嫣却坐不住了。奏折里面虽未明说,却隐隐含着对她的指责。她不想成为大明王朝的罪人,也不想将来到了地下无颜见祖宗,更不想成为万贵妃那种女人。这种独宠的甜蜜她现在丝毫体会不到了,只感到压力重重。往后的日子里,她一直劝天启临幸其他人,天启总说再等等。后来他再到坤宁宫歇宿时,张嫣就称病不伺候了。
“再等等吧。”他拥着她,又一次恳求。不知是向她,还是向老天。
张嫣坐起身,把他也拉起来,正色道:“陛下,我不是那么小气的女人,你心里有我就够了。现在这样,我于心不安,以前我太自私,把我身为皇后的责任都丢了。我是真心的,不顾大明江山也不顾你,却在这里心安理得地享受一人独宠,我做不到。”
天启抱她入怀,庄重地起誓:“我的心里只有你,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天启四年十一日十日,距离皇帝万寿节仅有五日,司礼监接到一份奏折,来自辽东经略孙承宗。这是位大人物,他的上疏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疏中说,他现在在蓟镇巡防,离京城只有几十里,三年未睹圣颜,如今巡防到此,离京只有数十里,很想在皇上万寿之日,跟大家一起看看您。
他还报请了日程计划,即十二日入都门,十三日早朝面君,十四日随内阁大臣贺寿,然后另择日向皇上面奏军机。
贺寿是假,面陈朝政才是真。三年未见,远在山海关的他这才发现,皇帝已经不是那个虽然顽劣却灵光的小孩子了,皇后给他的信里,把朝政形势陈述得一清二楚,并恳请他回来当面一劝。
他虽然不是东林党,却也不愿与阉党同流合污。于公于私,他都觉得自己有必要走这一趟。他相信,以他的威望和谋略,肯定能说动皇上疏远那个乱了朝纲的大太监。
怕阉党起疑,他在奏疏里还说:如今朝中事体纷纭,他本不该冒昧入京,但边防有未决之事需要请示,陛见之后,当速出国门,以免猜疑。
话,说得滴水不漏。
然而正是这不漏,引起了魏忠贤的怀疑。魏忠贤此时的韬略,已不是三四年前的赌徒水平了,他咂摸着,这孙阁老,不会有什么企图吧?
他的党羽们因为没有权力幻觉,比他看得更清楚。这伙人一听孙承宗将入京,如闻晴天霹雳。魏公公固然霸道,可那脑袋瓜能斗得过老谋深算的孙阁老吗?
这话当然不能明说,于是大家会意,纷纷造谣说,孙阁老此次来,肯定有异动!魏广徽更是失魂落魄地跑到魏忠贤的宅子里,大惊小怪地说:“孙阁老提山海关兵数万,正驰往京师,声言要清君侧。公公,孙阁老一来,您可就立即被辗成粉末啦!”
魏忠贤吓得脸色惨白,魂飞魄散。
☆、徽媞
大祸即将来临,魏忠贤心中大惧,顾不得夜深,急忙赶去乾清宫奏报皇帝。天启此时已经歇下,魏忠贤硬是把他叫醒,汇报时还不忘把谣言修正了一下,使之更具可信度:“孙承宗已带着甲兵五千,离开山海关向京城进发,内外合谋,欲清君侧!”
“唔?”天启一惊,登时没了瞌睡。
清君侧?怎么清?难道要拥兵把他废掉?
天启心里陡然生出一股寒意,从龙床上蹦跳下来,在殿里来回踱步,越想,越怕,心慌意乱之下,竟倒退着走起来。
魏忠贤本是要激怒皇帝,现在一看,这孩子竟像是被吓傻了。他顿时崩溃,也跟着皇帝来回踱步,捶胸大哭:“万岁爷若放孙阁老进宫,老奴活不成了!”
他这撕心裂肺一哭,叫天启猛然清醒,是啊,以他对孙承宗的了解,兵变绝无可能。大帅想回来一趟,也就是回来,倒是魏公公给吓成这样,着实可怜。
他笑道:“孙先生就是回来看看朕,没别的,你不用害怕。”
魏忠贤看皇帝不吃他那一套,心中着实慌了,于是不管不顾,嚎啕大哭起来,这次他哭出了新花样,绕床痛哭,皇帝走到床头,他哭到床头,走到床尾,他哭到床尾,坚持到底,永不妥协。皇帝被他搞得很无奈,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没办法,他放出一句话:“拟旨让孙承宗回去吧。”
魏忠贤心满意足地走了。
圣旨经皇帝批准,未待天明,于半夜时分即打开大明门,宣召兵部尚书入内,命他速发三道飞骑拦截孙承宗,传达圣旨。为了防止意外,魏忠贤还盗用皇帝的名义,命令把手城门的宦官:“孙阁老若敢进入齐化门,便傅来杀了!”
孙承宗到达通州,被飞骑拦上。听罢圣旨,他不由地仰天长叹,皇帝果真不是三年前的皇帝了。没有丝毫犹豫,他拨转马头,沿来路回去了。夕阳下,一人一马。
孙承宗是个绝顶聪明的人物,虽然世人都晓得魏忠贤一贯喜欢假传圣旨,但孙承宗敢肯定,在如此重大的事情上,他还没有那个胆量,这道圣旨一定得到了皇帝的批准。如果继续前进,后果不堪设想,跑,是最好的选择。
天启四年冬,天寒彻骨,吵嚷了三年的朝堂像这个深冬一样,归于沉寂,除了阉党偶尔的喧嚣,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声音。东林党最后一线希望破灭了,他们在一片静寂中等待命运的裁决。
这年的第一场雪在黑夜悄无声息落下,到第二天清晨,天地间银装素裹,一片苍茫。张嫣倚在窗边,看宫女堆雪人嬉闹,神色郁郁。
“我真是对陛下失望了。”吴敏仪走到身边时,她两眼放空凝望窗外,说了这么一句话。
这个一向从中和稀泥的老成宫女也不言语了,皇上和皇后的为人处世可谓风马牛不相及,这巨大的鸿沟不是她几句话就能填补的。
她忽然站直了,眼睛也清明起来。吴敏仪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原来是八公主和段纯妃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