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欢-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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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漫斜坐,凉润如云锦的发丝妥帖地垂落在肩侧,纤秀双眉下盈盈半弯的眼眸舀起了一勺细细碎碎的微光,在亭前太阳的照耀下,皇儿俊脸稍偏,启唇浅笑,温暖美好地如同谪仙一般。
尽欢帝敛眉,越过面前的杯盘,将九连环连同逝水的手一起握住,而后像对待稀世珍宝一般小心翼翼地收紧,再轻轻阖眼,恍然便觉数十年前穿堂而过的和风,再次轻轻拂到了面上:
嗅得到清浅的松针气息,感觉得到压抑的宫殿锁人,但是除此之外,应该还有其他东西吧?
其他,不那么高处不胜寒的,不那么兢兢业业的,不那么单调如一的,却一直被满怀戒备的自己无视了的东西。
——比如,赠自己九连环的人,是否真切怀了安慰自己的心,而自己,是否忽略了那份皇城中少之又少的真情?
即使那个人,是宿尾……
第二十三章 心悦君兮(七)
“父皇!”天钺屏气凝神了许久,终于耐不住撅起嘴,大声嚷嚷着提醒执手相看的两人自己的存在。
逝水一惊,而后倏然缩回手,顺道将素银的九连环留在了尽欢帝掌心。
尽欢帝觉得手心微凉,而后百无聊赖地看向了天钺,道:“你皇兄说得这么有趣,那天钺现在想不想要这个小玩意儿啊?”
天钺咧开嘴,而后慢慢仰起头,唇形大张,出口的那个字便拖出长长的尾音来:“要——”
尽欢帝无意般抬眼看了看对面的逝水,而后笑着将九连环放在天钺摊开的小手上,和煦地道:“那天钺可要好好玩哦,不许中途嫌麻烦就扔到一边。”
天钺喜笑颜开,一边把玩着叮当作响的九个银环一边一叠声应承道:“谢谢父皇!天钺一定好好玩!”
逝水安静地看着天钺随意拨弄,而后好笑地见证了小小孩童一系列起承转折的表情:从兴致盎然,到满脸困惑,再到哭笑不得,最后鼓起腮帮大力猛拽。
九连环的解法错综复杂,未了其意之人即使练上数天也难入其道,更何况现在天钺不过是凭着一时意气顺心地移动银环。
环扣的鸣响一直未停,粉妆玉琢人见人爱的孩童,和同样精致的九连环之间的斗争逐渐进入了白热化的阶段
——简而言之,便是比拼力气和坚固程度的状态。
如是,待到石桌上的菜肴一一撤下,穿苑而过的秋风逐渐寒气逼人,斜射入亭的光芒从白色转而昏黄了,逝水方才恍觉有误,便出声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立刻便有宫人回禀:“回殿下,日昳了。”
拢了拢眉心,逝水微觑了一眼懒懒散散坐在石凳上,单手撑着下颌,另一手轻点在石桌上,却不知是看着自己还是看着天钺,亦或只是不想有所动作的尽欢帝,又看了看玩心正浓的天钺,有些疑惑地问道:“天钺,今儿下午不用习书么?”
天钺呲了呲牙,而后抬头看着逝水,口无遮拦地道:“当然不用啦,母后派人去上书房请过假了。”
尽欢帝继续慵懒地在石桌上划着圈,嘴角却不觉牵起了一抹嘲讽的笑意:
请过假了,么?
先祖有规矩,皇子读书期间,除却春节,端午,万寿,中秋,自寿外均无放假,夏日过热时方能歇息半日,因而前几日即使是自己让禄全亲自出面请了逝水的病假,仍然招来董辞的再四询问。
这病假请了才几日了,昨儿个御书房的桌子上便摆上了董大学士的奏折,不断问询着大皇子的近况,大有气势汹汹地追来永溺殿将逝水捉去上书房的架势。
如此咄咄逼人的气势,若是自己说出欲要亲自教授逝水功课的话来,还不得被董大学士唠叨上三天三夜,最后再搬出‘微臣无能,告请还乡’的威胁啊?
于是乎自己嫌麻烦,便索性让伤势痊愈的逝水继续顶了身子不爽利的借口,好免去那个书呆子的唇枪舌剑
——在没有找到好的借口前,暂时免去。
相较之下,倒显得古妃好利落的手段,只是不知编派出了什么谎言,竟让董大学士准了半日的假。
想着如此,尽欢帝却只是看了看还没有意识到说了多余话的天钺,而后瞥向对面又浮上忧切神情的逝水,将唇边讥讽的笑意,连同着已经到了喉咙的调侃话语,一同渐渐湮没了下去。
若是自己开口纠缠于请假话题的话,受伤的不只是天钺吧?
半晌,尽欢帝出声道:“天钺,时候不早了,今天就先玩到这里。”
声调温和,选词轻柔,语气却是不容置疑,不带一点让人讨价还价的余地。
天钺郁郁地停止手中的动作,而后恋恋不舍地看了看逝水,便慢慢缩下石凳来,刚要躬身跪安了,突然想起什么了似的问道:“啊对了,母后说让天钺问问,哥哥身子骨大好了吗?”
说着天钺歪了歪头,自己回话道:“天钺问董老师的时候董老师总说哥哥还没有好,但是哥哥看起来已经很好了呢,什么时候才能和天钺一起去上书房啊?”
逝水未及答言,便听得尽欢帝说道:“哥哥虽然看起来好了,但是身子还虚着呢,太医也说调养着方才好,所以去上书房的事情,大概还要等上些许日子。”
天钺嘟了嘟嘴,而后带着问询的目光看向了逝水,换来后者无可奈何的浅笑,便只能低低道了声:“儿臣告退。”
尽欢帝看着孤单的小身影消失在洞门转角,方才回过了眼,轻轻呼出一口气,而后展开手脚来毫无顾忌地伸了个懒腰,半眯的眼眸带着斜阳余晖的暖暖色调,纤柔的睫毛如同初生雏鸟的稚羽,拂过了逝水亦是浅笑着的面庞,带出了后者真心诚意的一句话:
“今日,真是谢谢父皇了。”
尽欢帝收回手脚,看了看逝水诚挚的笑容,突然别过脸去,别扭地道:“何故?”
逝水的笑意逐渐袭上瞳眸,撩起下摆,站起身,而后从容地坐到尽欢帝左侧,直视着他似乎是因为受不了自己的夸赞而害羞起来的俊脸,继续诚恳地道:“能原谅古妃娘娘的打探,不追究上书房的请假,和言善色地陪着天钺玩耍了一个下午,儿臣需要感谢父皇的实在太多。”
尽欢帝不自在地又将脸转了一个方向,却换来逝水更真切的赞扬:
“父皇是全天下最好的父皇,天钺定是如此想的,于逝水,亦然。”
“逝水误会了。”连番的炮轰已然在至尊邪肆的凤目中镀上了一层晕红,却没有将口是心非给扳了过来,尽欢帝扭回脸来强自镇定地道:“家事未定,国事难平,父皇如此不过是尽一个明君的责任而已。
逝水脸上的笑容顿了一顿,正欲再说什么,便被尽欢帝打断:“天色不早了,今日晚膳,父皇让人送去西间。”
血日西沉,这个暖色调下午的最后落幕,便是尽欢帝安排完晚膳后的,率先拂袖而去。
第二十四章 往事,交错(一)
离开千秋亭后,尽欢帝背负着手,在赤红的砖墙间徐徐徜徉,抬眼凝眸看着敛去光芒的斜阳,面上早已没有了不自在的表情。
夕阳无限好啊,只可惜没有与自己携手共享之人。
拢了拢眉心,尽欢帝想起了今早用膳时逝水面上的表情:
八珍汤,福满堂,岭江青青杨柳畔,于他明明该是似曾相识,且至今仍难忘却的东西,何故却要有意隐瞒,巧笑掩过?
若是简单道句‘儿臣曾听宫人闲话提及’,倒也不会让自己耿耿于怀;而现下的避而不谈,却让自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既想知道事情的原委,又担忧他所涉之事太过复杂。
所以,是查,还是不查?
“皇上,晚膳时分了。”身边的随侍太监恭声提醒,低垂的眉眼不曾抬起来半分,亦不曾期许过尽欢帝和颜悦色的回答。
“孤知道,今日晚膳延迟。”尽欢帝的语调轻描淡写。
随侍太监低低应了一声,而后转头叮嘱跟着的小太监,程序行进地自然而然,什么用膳时间对尽欢帝来说不过是随性而定的意外,若不是今早有意调侃逝水,尽欢帝决计不会乖乖等着祖宗安排的早膳时刻。
“你们退下。”尽欢帝说着迈开步子来,将平头靴不急不缓地覆在青石路阶上,绵延垂帘的水浪下摆拒人于千里之外。
一刻钟后,尽欢帝阖上御书房的门,而后走进内里,在贴墙的书柜上轻轻叩击了四下。
这次的等待不漫长,尽欢帝撑着下颌的左手还未换了姿势,宿尾恍若琴瑟合奏的声音便萦绕了出来:“主人。”
尽欢帝有些懵懂地看着宿尾,却不知如何开口,或是,不确定是否要交托宿尾来做这件事。
宿尾黑色斗篷下猩红的嘴唇轻轻扬了扬,而后戏谑地道:“主人登基十五年来,召宿尾的次数屈指可数,这短短数日竟也叫了两回,宿尾真真受宠若惊呐。”
尽欢帝听着宿尾讥讽的话,却是没有生气,只淡淡地道:“这次打探的事情,交由朱雀未免太过隆重,交由白虎之类又不对口,只能叫宿尾这样术业不精的了。”
宿尾闻言笑得更为放肆,单膝跪着的左腿一撑就站了起来,而后缓步走到尽欢帝座椅边,单手支着精雕细琢的椅背,语调不恭地道:“就知道让主人承认一些事情是非常困难的,比如像现在这样,在暗卫里头最放心宿尾。”
尽欢帝拢了拢眉心,横眼扫过近在咫尺的宿尾,却是没有否认:
逝水下午说的话,让自己确实对宿尾生出了超越下属的信任。
宿尾见状乘胜追击,强调愈发诡异:“又比如,主人对大皇子殿下动了真心。”
尽欢帝终于冲口而出:“胡说!”
宿尾挑了挑眉,极为诚挚地一一历数道:“就宿尾所知,主人从来不主动邀人同桌吃饭,今早却与大皇子殿下共进早膳;其次,主人素来不喜与人有除情|欲之外的肌肤相亲,却屡屡拥抱大皇子殿下……”
“够了。”尽欢帝总算拾起了一些威严,正了正身子,无可奈何又有些心虚地道:“监视主人,宿尾此番违罪不轻。”
宿尾伸手掩口,借着小小的柔媚动作硬生生憋回了还没有说出口的例子,青葱水嫩的纤长手指轻触在薄唇边,在黑袍的掩映下说不出的蛊惑。
半晌,宿尾方才道:“宿尾知错,求主人饶恕,在此之前,主人是要打探什么?”
尽欢帝无奈摇头,开口又合上,凤目微眯了许久,方才道:“福满堂。”
宿尾此刻已经全无规矩地坐在了书桌上,大大咧咧地翘起二郎腿来,伸手拨弄着桌上精致的青瓷笔架,心不在焉地回道:“这么多年了,主人还不放心御膳房的那些个高帽子啊?”
尽欢帝敛眉,字字清晰却又纠葛不已:“宿尾这次要查的,是逝水,有否去过福满堂。”
宿尾一愣,而后不确定地问道:“大皇子殿下?”
看见尽欢帝微微颔首后,宿尾顿了顿,有些试探性地说道:“大皇子殿下足不出宫,怎会与那岭江的酒楼有瓜葛?如若是有了交集,也只是蜻蜓点水的一两次,虚无缥缈地很。”
尽欢帝有些困惑地看了看宿尾,而后迟疑又有些玩味地道:“宿尾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宿尾微惊,点在笔架高耸的中峰上的食指稍稍一顿,而后又开始轻轻摩挲起来:“宿尾确实没有说过丧气话,但是主人也知道,那福满堂往来人流甚多,而且还有个店家永不相问的地下一楼存在……”